师大中文系资料室的姚老太太,在每周二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候,一定会站在北面的窗户前往下看的。
看什么呢?下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如果是站在南面的窗户下,春天一来,还有不少景致好看,有几株广玉兰,几株黄槿,还有十几株桃花。不过,姚老太太其实不怎么喜欢看桃花的,嫌这种花的颜色太粉了,粉色俗艳,也贱,《红楼梦》里只有丫环仆妇才穿粉色衣裳呢,而太太们,都穿绛红,或者深紫,那些颜色才富贵,姚老太太对颜色的符号性是很讲究的。而且,桃花的花期也太短了,开不了几天,几场风雨下来,就花谢花飞了。林黛玉在大观园葬的花,就是桃花。这花也和林黛玉一样,薄命。姚老太太虽然快六十了,却因为在资料室工作读了不少文艺小说,性情还多愁善感得很,看了薄命的桃花总免不了伤心。因此,即使三四月桃花盛开的时候,姚老太太也不会站在南面的窗户下,不单不会站在南面的窗户下,就算有时要到前面的邮局去办事,姚老太太也每每故意绕开了走,嫌这花晦气。但五月到七月的时候,姚老太太就经常站在南面的窗户前了,因为她喜欢的绣球花开了,黄槿边上种了一大片绣球花,花开的时候,红红紫紫的,有一种花团锦簇的吉祥。姚老太太喜欢这种团团圆圆的感觉,看这种花,就如看《西厢记》和《女附马》那样的古典爱情小说,或者看《一夜风流》和《西雅图夜未眠》那样的好莱坞电影,都有美满的大团圆结局。姚老太太年纪大了,现在就喜欢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团圆感觉。
姚老太太的这种花论让中文系孟渔老师嗤之以鼻。孟渔喜欢桃花,特别喜欢,桃花怎么可能俗呢?《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何其美的意境!完全可以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相媲美呢!还有陶渊明,那是中国第一清高不俗的文人,也喜欢桃花呢,所以写了《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多美!多有意境!假如有可能,他也想种上数百步的桃花呢,也想中无杂树呢,把玉兰黄槿绣球什么的,统统都拔了,全种上桃花,在人文楼前整出一个桃花源来。这当然是痴心妄想。首先人文楼前面没有几百步开阔的地方,就算有,他也没种树的权利,那是后勤处花圃科的事,是中文系肉食者的事,与他小民何干?不过,有十几株桃花看也算不错了,全师大也就这十几株呢,都在人文楼。花开得繁的时候,如果虚了眼看,也是能看出桃花源的效果来的。可这么美的花朵,在姚老太太那儿,竟然是俗贱的花朵,竟然是晦气的花朵,真是不可理喻!就因为开不了几天就落吗?但花开花落那不是花的自然么?花之美,本来就在于花之落,比起看花开,看花落不是更高级更有格调?看花开纯粹是感官的享受,而看花落才是精神层面上的事情,是一种升华了的看,等于看哲学书呢。花开是儒,花落是道,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哪个不是儒道兼融的?不过,这些想法孟渔懒得和姚老太太探讨,和一个资料员,还是一个快退休的女资料员,探讨什么?
于是,姚老太太和孟渔各看各的花。
三月桃花开的那些日子,孟渔早早地就到办公室了,他的办公室在一楼,最东面的一个角落,正对着桃花呢,从窗户一伸手,甚至都能折到桃花了,当然,他是从来不折桃花的,不像隔壁新闻系的老鄢,喜欢折花,插在他书桌上的酒瓶子里,桃花开了折桃花,玉兰开了折玉兰,桃花也没开玉兰也没开时他就胡乱折些树枝。老鄢折花从不避人的,不仅不避人,甚至故意当了女老师们的面折花,他以为这就是风雅呢。可这也叫风雅?附庸风雅还差不多!有女老师开玩笑地批评他不道德,他还色眯眯地语带双关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孟渔觉得好笑,全人文楼的人,都知道鄢师母家教甚严,连老鄢招的女研究生,鄢师母都要先一个个面试过,只要姿色在五分以上,统统杀无赦。所以女生去老鄢家前,个个都把自己糟蹋成惨不忍睹的样子,让师母看了放心。还花开堪折直须折?他也就敢折折人文楼前可怜的花朵树枝,以此来意淫呢。他也只能意淫吧?一个快六十的男人,不意淫还能怎样?
孟渔有些刻薄地腹诽老鄢。
孟渔从不折花,只看花,而且只看桃花。这和老鄢的境界就大大地不同,老鄢对花,基本是无操守之泛爱,而孟渔呢,因为对桃花的偏爱,就显出一种忠贞的美德来。
这一点和姚老太太倒是殊途同归。孟渔只看桃花,而姚老太太呢,只不看桃花。因此,三月桃花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个人会站在南面的窗户前,一个人会站在北面的窗户前。
但每周二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候,孟渔和姚老太太都会不约而同地站在北面的窗户前了。
北面窗外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没有树,也没有花,只有光秃秃的一块水泥地,水泥地上停了两排灰不溜秋的车。它是人文学院老师们停车的地方,等于是停车场。
一个停车场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是年轻老师,也有可能是在看车。人文学院的老师,在师大相对穷酸,哲学系、历史系、中文系,一个系比一个系穷,因此人文楼前的车,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福特、斯柯达什么的经济实用型车,完全没有审美价值。如果要看车的话,应该到建筑学院或食品工程学院的楼前去看,那儿什么车都有,宝马、沃尔沃、甲壳虫,甚至还有牧马人和悍马。年轻的男老师中午到九食堂吃饭时——九食堂虽然离人文楼有点远,但离那两个学院近,天气好,他们就绕过去,然后买了饭坐在那两个学院前的草地上吃,一边吃饭,一边看车,也算秀色可餐。当然,这种看,也和老鄢折花的性质差不多,都属于意淫。因为人文学院的年轻老师,压根是买不起那些车的。即便是斯柯达,那也只有教授副教授才买得起,至于年轻的讲师,就只能怀着“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神情看看了。天晴了,去看悍马去看牧马人,下雨了,就退而求其次地站在人文楼前看看斯柯达和福特。
但姚老太太站在北面的窗户前不是看车,她对那两溜乌鸦似的车完全没兴趣,那她看什么呢?她看朱茱老师,和朱茱老师的老公沈一鸣教授。
朱茱老师的课总在周二,也总在上午三四节,于是九点半左右——左右都不会超过十分钟,朱茱老师就会从她老公沈教授的车上下来,然后袅袅婷婷地走进人文楼的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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