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刚 译
〔中图分类号〕K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0-7326(2007)10-0089-10
能否谈一谈你对史学理论的兴趣是如何开始的?谁是予你启迪的源头?
我上的是密西根州底特律的韦恩大学——如今叫做韦恩州立大学。我是二战老兵,因此是大学里面也许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么多年龄更长也更严肃的数百名返乡老兵出身的学生当中的一个,这带来了一种神奇的思想氛围。我学的是艺术,因为我那个时候的野心,是想做一个艺术家,然而,我也有着浓厚的智识兴趣,上了些特别让我感兴趣的课程。我对历史的兴趣是由一个劲道十足而又富于洞见卓识的教师,威廉·博森布鲁克所激发起来的,他关于中世纪史和文艺复兴的课程让人兴奋不已。博森布鲁克在哲学方面涉猎甚广,并且将他的研读所得带到了他手头正从事的工作中。战后紧接着的几年,存在主义进入了美国,我发现哲学,尤其是博森布鲁克用它来阐明过去的方式真是引人入胜。他上的课没有办法说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他会让你觉得,没有任何东西是孤立的,在他看来,任何事物多多少少都是与别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他有个助手叫弥尔顿·考文斯基(Milton Covensky),甚至比博森布鲁克的阅读范围还要广。我还记得去博森布鲁克的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他们两个人正想方设法说出一本对方没有读过的书名来。真是好玩极了。在我论历史的书中,我向博森布鲁克致谢,我说,要不是发现他是独一无二的的话,在他的样板的影响之下,我本会做一个历史学家的。相形之下,其他历史课程全都枯燥无味。不幸的是,韦恩的哲学课也是如此:那里有一个糟糕的教授,名字叫特拉普(Trapp),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上过他的哲学导论课以后,学生才能上高等课程。我拒绝这么做:没有人会在打了四年仗之后还来忍受这点可怜的权威。于是,艺术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好专业,尤其是那方面有一个天赋超群的历史学家恩斯特·谢耶尔(Ernst Scheyer)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他为我打开了眼界,事实上,他成了我的朋友。我无法与博森布鲁克接近起来,他真有点像是个巫师。
不管怎么说,我在历史哲学方面读了很多东西:斯宾格勒尤其吸引了我,汤因比也是这样。汤因比间接地很重要,因为我读了对他的《历史研究》单卷缩写本的诸多负面评论。我从那里面学到了批评是怎么一回事:要不然我是绝不会看到汤因比身上的欠缺的,这还让我认识到,阅读可以正儿八经地做到哪一步。我读了柯林武德,并且从西德尼·胡克(Sidney Hook)的著作中了解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一些东西。胡克明晰的风格让我印象深刻,当时在我看来表现了他思想的力量。我后来看穿了那种论证,可是在那个阶段却神晕目眩。我曾经期望毕业后能到纽约大学跟胡克念书,但因为我不是哲学本科出身,他们拒绝录取我。而其时哥伦比亚对于了解哲学之外的东西的学生感兴趣,于是我去了那儿。我就是在哥伦比亚与欧内斯特·内格尔(Ernest Nagel)共事的,他关于社会科学的哲学的课程,给了我一个思考历史的研究框架。
你是否认为,你的某些生活经历影响了你对于历史哲学和艺术哲学的兴趣?
噢,当然是的。到斯太博画廊去看沃霍尔的那些盒子,对我而言真是醍醐灌顶,我的艺术哲学就是对此的反应。另一个例证来自于我作为艺术家的经历。艺术家马克·罗什柯(Mark Rothko)谈到抽象表现主义时,说它可以维持1000年。可它只持续了大概20年,就被大相径庭的东西所取代,因此,在抽象表现主义的年代形成了艺术哲学的那些人,难以完成这个转变。我就此写作,因为我经历了这一切:它使得我对于深刻的历史变迁非常敏感。而那些东西又处在事物的客观序列之中。
我觉得,尼尔森·古德曼(Nelson Goodman)和我与大多数艺术哲学家之间的一个区别,就在于我们是从自己的生活出发来搞哲学的。尼尔森归根结底是个艺术经纪人,伪作的问题对他来说是个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你不能仅仅从别的哲学家搞出来的哲学出发来搞哲学。究其实,我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以某种方式变成了文字:我的著述其实就是一部活动着的思想传记,尽管它并没有特别地标示出那种方式。
你的兴趣是怎样从史学理论转到了艺术哲学和艺术史的呢?
我确实有过做艺术家的雄心,在上研究生和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在追求这个目标。实际上,我创作和展览艺术作品,直到1960年代才告结束。结束的原因,部分地是由于艺术的世界变了,但主要的原因是我发现自己对于哲学写作很感兴趣,不想再做别的事情了。然而,我作为一名艺术家的实际知识,让我搞起了艺术哲学:因为具有那样的知识,1964年有人要我向美国哲学学会提交一篇美学论文。他们原本是想让保罗·齐夫(Paul Ziff)来做这件事的,却发现他不行,于是转而找到了我。那篇论文名为《艺术世界》(The Artworld),后来颇为有名,因为有关艺术的制度理论(the institutional theory of art)是从我这篇文章开始的。那时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写一本关于艺术哲学的书,而且我相信,那会是一个庞大的分析哲学体系的一部分。1968年我出了一本关于认识论的书,1973年出了一本关于行动哲学的书,那多少又是我开辟的一个主题,尽管我得承认,我的观点奠基于维特根斯坦和伊丽莎白·安斯孔比(Elizabeth Anscombe)的某些论点。下一步就该是一种分析的艺术哲学了,我是在1970年代后期的某个时候写这本书的。可是,我不再将它看作一种“分析的艺术哲学”了。我将此书命名为《平庸之物的转化》(The Transfiguration of the Commonplace),这本书让我觉得非常幸运,因为它与古德曼的《艺术语言》(Languages of Art)一道被并列为复兴这一领域的奠基之作。它探讨的是艺术的本体论,这是由安迪·沃霍尔的作品所激发出来的,并且试图对于这一问题作出某些解答:为什么他的《布里洛盒子》是一件艺术品,尽管它与根本就不是艺术品的布里洛盒子如此相像。① 在那个时候,历史的问题就变得异常尖锐;也就是说,为什么这种类型的艺术作品在1964年成为可能,而在更早时候却不可能呢?这就将我引导到了怀特的问题:我认为,艺术世界中确实有着客观的可能性,对于为什么是如此,需要给出某些说明。无论如何,这是那个时候最让我关注的问题。
你怎么看待你自己?你是历史哲学家,艺术哲学家,还是批评家?
我不相信哲学家应该专门化,因为对某个领域内的问题的答案,也许在相近的领域中会更加彰明较著。有很多相似性会被错过。我力图一直在心中保有哲学的全体。然而,我也不认为,哲学家应该只知道哲学。我关于艺术的哲学论著让非哲学家也有兴趣,就是因为其中频繁出现的例证。而那就令我成了艺术批评家。我不见得要将我在《国民》(Nation)上发表的批评文章视作应用哲学,然而,它们往往是为着具体的艺术例证而提出来的哲学分析。我想,我乐意被人们看作是一个分析哲学家,主要是因为我执著于逻辑分析和论说的清晰。我当然并不服膺于早期分析哲学的反形而上学或者反体系的思路。
你觉得自己在当代哲学(历史哲学)中处于什么位置呢?
我有一个哲学体系,但不是一种哲学。在这方面,我跟通常的情况一样,正是罗蒂的反面,他不信任体系,但却有一种哲学。迪克和我是好朋友,然而,我们并非事事一致。在想要将任何阻碍人类发展的东西清除干净这一点上,他很像福柯,然而他没有福柯那种危险冲动的负担。他的生活相当正常,他是一个最和蔼可亲不过的人,满怀好奇和希望。我觉得在他看来,任何人可以是任何样子。我要悲观得多。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像艺术家,然而他不知道艺术家其实是什么样。我有足够的后现代主义倾向,来相信没有人可以被经由性别、种族或者不管什么东西而强加于他或者她身上的种种结构所界定;没有人应该因为这样一些因素而被排除在任何事情之外。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就不存在内在的制约。并不是每个人都真的可以成为正儿八经的艺术家,或者是哲学家。天赋和制约确实存在着;它并非全然就是社会所造就的。我的先祖是犹太人,直到晚近时期,犹太人有一段艰难岁月,要克服各种外在的障碍。我的堂兄弟因为这些缘故没有成为哲学家(他后来成了一个著名的精神病专家)。可是,去掉了外在的制约,并没有改变有的人比之别的人更有天赋这一事实。我想,罗蒂觉得人类就像福柯眼中的世界那样是可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