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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工记

时间:2022-11-28 10:30:24 来源:网友投稿

第一章

一九四四年秋末,陈书玉历尽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这一路,足有二月之久。自重庆启程,转道贵阳,抵柳州,搭一架军用机越湘江,乘船漂流而下,弯入浙赣地方,换无数货客便车,最后落脚松江,口袋里一个子不剩,只得步行,鞋底都要磨穿。但看见路面盘桓电车轨道,力气就又上来。抬头望,分明是上海的天空,鳞次栉比的天际线,一层层围拢。暮色里,路灯竟然亮起来,一盏,两盏,三盏……依然是夜的眼,他就要垂泪了。

二年前,随朋友的弟弟、弟弟的女朋友、女朋友的哥哥、哥哥的同学——据说是韩复榘司令的侄系亲属,络络绎绎十二人,离开上海。去时不觉得路途艰难,每一程必有接应和护送。陈书玉没出过远门,中国地理也学得不精,并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只觉得很開眼。天地江河都是壮阔,漫野的青纱帐——他没见过庄稼地,原来也是壮阔的。尤其入山西地界,车走在黄土沟里,山崖上一道城墙,箭垛如同锯齿,插入苍穹,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气势。吃苦是难免的,食宿简陋倒不计较,他最惧的是臭虫。夜里一吹灯,就听壁纸与篾席沙沙地山响。虱子也是一惧,这两项甚至超过日本人封锁区的可怖。也因为日本人的事不归他管,自有负责的人。这一路也有月余,说是避乱,更像游山水,从仲夏到秋初,正值西南宜人的季候。许多年过去,方才知道一行匿身特殊人物,或者说,是为这一位特殊人物,方才集起这一行同道,所以如此顺遂。以致回程中,时不时想起那一句旧词:别时容易见时难。而他万万想不到,就因为此一行,日后新政府纳他入自己人,得以规避重重风险。

迈过电车路轨,路轨沉寂地躺在路面,眼前仿佛电车的影,那影里明晃晃的窗格子,闪烁一下,又灭了。脚下的柏油地,渐渐换成卵石,硌着磨薄的胶鞋底。他穿一双元宝口的胶鞋,在多雨的西南可是个宝,到上海却变得奇怪了。就在这一刻,天陡地沉下来,路灯转到背后很远的地方,街边的房屋十之七八坍塌,间或一二座立着,紧闭门窗,没有动静。有人在瓦砾堆里翻扒,咻咻驱赶野猫。一只肥硕的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他原地跳一跳,放了生。废墟上亮起一星点火,洇染开一圈,火上的瓦罐突突地小沸,有食物的香甜弥漫在空气里,他吸吸鼻子,辨出南瓜的气味。映着幽微的光,面前呈现一片白,这一片白仿佛无限地扩大和升高,仰极颈项,方够着顶上一线夜天,恍然悟到,原来是宅院的一壁防火墙,竟然还在——从前并不曾留意,此时看见,忽发觉它的肃穆的静美。他不过走开二年半,却像有一劫之长远,万事万物都在转移变化,偏偏它不移不变。

从防火墙下走,顺时针方向到西门,抬手一推,推不动。门上挂了锁,托在掌上,沉重得很,是原先的旧锁,又是一个竟然,竟然完好如故。停一停,退后两步,张开双臂,一臂扶墙,一臂扶墙边柳树,再原地一跃,两脚就分别撑在墙面与树干,离地三尺,噌噌数步,又上去三尺,就到地方了。稍歇一歇,站稳,扶树的手,慢慢移动摸索。某年某月,雷电正中劈开,都当它要死,却发出许多新枝,养了许多洋辣子,大人孩子都绕道走,树身且又长合,留下一个木洞,容得下一巢鸟雀,

日后作了他家兄弟的秘处。

一番摸索,脊背就迸出热汗,脑穴处则通电般一凉,摸到什么?钥匙!鸟雀都换了族类,可钥匙原封不动。拳起手,握紧了,腿脚却软下来,溜到地上,站不起身,就抱膝坐着。这把钥匙是叔伯兄弟几个为各自晚归设的约定。家中规矩,晚十点即闭户,关前后门,此西门平素不进出,常年挂一把铸铁大锁,于是,偷出铁锁钥匙,私配一件,藏在树洞内。都会的大家,子弟们难免沾染浮华风气,夜间的去处特别多,不是说,海上生明月吗?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硝烟未散尽,“蔷薇蔷薇”就处处开了。离开上海的前一晚,陈书玉还在西区舞场流连,准确说,出行的计划,就是在舞场里做成的。

坐一时,喘息稍定,奋发精神,试图站起,这才发现周身瘫软。发力几回,立住脚,手索索地抖,钥匙嗒嗒地碰击锁眼,就是对不准。天又墨黑,乞儿的篝火被阻在另一面,借也借不到。他怀疑是不是换过锁或者钥匙,正决不定,月亮跳出来,咔嗒一声,手底下一弹跳,就是它!推进门,抬头望一眼,只见防火墙剪开夜幕,将天空分成梯形两半,一黑一白,月亮悬挂在最高的梯阶上,像一盏灯。

门里面,月光好像一池清水,石板缝里的杂草几乎埋了地坪,蟋蟀地鸣叫,过厅两侧的太师椅间隔着几案,案上的瓶插枯瘦成金属丝一般,脚底的青砖格外干净。他看见自己的影,横斜上去,缀着落叶,很像镂花的图画。走上回廊,美人靠的阑干间隔里伸出杂草,还有一株小树,风吹来还是鸟衔来的种子,落地生根。回廊仿宫制的歇山顶,三角形板壁上的红绿粉彩隐约浮动。跨进月洞门,沿墙的花木倒伏了,却有一株芭蕉火红火红地开花,映着一片白——防火墙的内壁。他伫立片刻,忽生一念,当初造宅子的时候,周围定是空旷无人迹,直面黄浦江,所以会有防御的设置,就像欧洲贵族的城堡,那是什么年代?他的历史课和地理课一样马虎,也受实用观的影响,目力之外,在他就是不存在。天井的地砖,覆了青苔,厚而且匀,起着茸头,亮晶晶的。两口大缸被浮萍封面,面上又盖了落叶,青黄错杂,倒像织锦。

他立在天井中央,看自己的影。这宅子走空有多时了,有在他之前走的,又有在他之后;有往南,有往西,还有往东——两年中,他收到过父亲一封信,途中不计经历多少时间,多少不知名的地点,信中所写都是迟到的消息。问他身在何处,境遇如何,妹妹们是否可去投奔。他没有回复,一来时过境迁,妹妹们早就去了该去的地方;二也是,他们本来就是疏离的家人,彼此间并不怎么亲密。自祖父与伯祖一辈向下,各有二房和三房男丁,就像大树发杈,再发成七八家,将个宅子挤得满腾腾。从他落地,放眼望去,都是人,耳朵里则是龃龉。他们家的人元气旺,秉性强,就没听说有早夭的,生一口,活一口。放养着,从中挑一个宠惯,满足为人父母的天性,其余也不为不平,因为是大多数。他虽是这房独子,却不是那个被选中的,选择多是随机,没有什么理由,这才能说走就走。

现在,一宅子的人都走净了,留下无限的空廓。昆虫啁啾,树叶扑簌簌划拉,窗扉和门轴时而支扭,野猫倏地跃下,脚爪柔软着地,还有一种崩裂的锐叫,来自木头的缩胀,由气候的干湿度引起……这是静夜的声音,老房子的低语。这幢木结构的宅院,追究起来,哪里是个源头!榫头和榫眼,梁和椽,斗和拱,板壁和板壁,缝对缝,咬合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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