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五个字:那真是个事
石琨将儿子送进翔宇手工艺制品厂,准备去上班,这时接到了河东路派出所白所长的电话,让他顺路去一趟第一人民医院,取回所里的体检结论。
翔宇手工艺制品厂是家有慈善性质的厂子,老板叫许秀英。许秀英这个名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相当响亮,她由街边一个小裁缝发展到雪原市第一家大型百货商场董事长的传奇故事家喻户晓。即便是网购风靡的当今,在整个行业里,在消费者的眼中,她经营的百货商场仍举足轻重。
翔宇厂的员工几乎都是有肢体残疾或智力障碍的男女青年。石琨的儿子石大鹏年龄不够,是他利用辖区的便利,找了许老板,将儿子安排进编织组。石大鹏在培智学校上学进行个体训练时就表现出对编织的兴趣,干上这活儿后,就再也没有懒过床。每天吃完早饭,自己主动穿戴整齐,等爸爸或奶奶送他。
这两天,石琨发现,儿子进入工作间时,有一个与儿子年龄相仿的姑娘,无论正在干着什么,都会停下来,一脸甜蜜地冲着儿子笑。莫不是他们在谈恋爱?
最近这段时间,石琨的心情一直很愉快。这是与齐佳离婚十多年来少有的。儿子有了喜欢的工作,挣钱不多,却也体现了他生命的价值;七十多岁的母亲多年来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了,没事时就去小区里晒晒太阳,和邻居的大爷大妈们聊聊天,夜里腿疼的呻吟声也小了许多。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家的日子有了转机,套用股市的术语叫触底反弹,不过,能否形成反转,还需继续观察。但他有种预感,盘踞在头顶许多年,本以为这辈子会与他死磕到底的乌云,要起床滚犊子了。
第一人民医院的体检中心依旧乱糟糟的。来体检的人们像蚂蚁,从这个房间出来,又匆匆忙忙钻进另一个房间。单位组织的一年一度的体检,石琨很少参加,表面上是对这种萝卜多了不洗泥、走马灯式的体检不信任,实则是担心真的检查出什么毛病来给自己添堵。自己的生活已经够乱的了,呼哧带喘地勉强招架,再加一点儿重码,就可能全盘坍塌。
现在,石琨觉得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便开始关心自己的身体。经过化验室门口时,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糗事。那天,护士给了他一个塑料杯,让他接尿化验。他尿了满满一杯,一路小心翼翼,一滴都没洒,递到检验员面前。对方先是惊讶,继而笑道:“你是来敬酒的?”
在总台护士那儿,石琨领到了河东派出所的体检结论,签字时看到备注栏里写着“找杨医生”,问护士是什么意思。护士说:“差点儿忘了,是让你找一下杨大夫,他有事要交代。”
杨大夫岁数不小了,戴着老花镜,估计是退休反聘。他随手翻了翻自己的记录本,问:“你们单位有叫石琨的吗?”
石琨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还上班吗?身体情况怎么样?”老大夫仍低头看着笔记本。
“上班啊,挺正常的,没看出什么问题。”石琨不知是否应该说明自己就是大夫问的那个人,犹豫一下,还是没说。
“哦,这个人情况不太好啊。”杨大夫抬起头,摘掉老花镜,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如重锤砸在石琨的心头。“检查出他患有恶性肿瘤,而且已经转移。”
石琨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保持平静:“这么严重?要做手术吗?”
“肿瘤发展到这个阶段,已经不能手术了。”杨大夫解释说,“现在是好几个器官都有了肿瘤,不能确定哪个部位是原发的。无法确定原发器官,即便做了手术,过不多久,肿瘤还会继续扩散。总不能把所有器官都切掉吧。”
“那怎么办?”
“只能保守治疗。对于这个患者来说,治愈是不可能了,但有延长生命的希望。”
“保守治疗就是放疗或化疗吧?”石琨见过化疗病人,都被药物反应折磨得没了人样,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
“也可以试试中药治疗。”
“如果硬挺着不治,还能活多久?”
“这只能说个大概,以患者目前的情形看,最多能活半年……”
石琨一时神思恍惚,半晌没说话。杨大夫以为他在为同事难过,劝解说:“世事难料,生死无常,回去跟他说明病情时要讲究些方法,有的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会一下子崩溃……”
往事并不如烟
有个段子说,夜半三更,某領导家的门被擂得山响,问是谁,答曰纪检委。领导顿时冷汗淋漓,哆哆嗦嗦打开门。对方问:“是李四?”领导长出一口气,急忙指指外面:“他家在对门。”事后,领导心情大悦:“他妈的,虚惊一场这词怎么这么美好。”
石琨没机会感叹虚惊一场的美好。他又去了几家三甲医院,医生们看了化验单、核磁片,表述得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此患者来日无多了。
天空碧蓝如洗,有洁白的云缓缓舒卷,明媚的阳光洒在生机勃勃的嫩绿树叶上,洒在远处耸立的高楼大厦上,洒在时疾时缓色彩斑斓的汽车上,洒在或行色匆匆,或怡然漫步的孩子、青年、老人身上。被寒冷禁锢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尽量在室外多停留一会儿,享受春日阳光的融融暖意。时髦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脱去厚重的冬装,迎接春天的来临……
石琨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茫然地望着远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医院,又是怎样来到了这里。他点上一支烟,狠命地吸着,努力让停滞的大脑运转起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已经实施了一段时间的戒烟计划,在这一刻被他自动中止。
他这半辈子承受过许多磨难,也曾想过,当那不可避免的一刻来临的时候,自己或许不会有很多留恋。可现在,这一刻就在眼前,他还是深深感到了五脏六腑被突然掏走般的虚空。石琨不止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过总结,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可用六个字概括:基本一塌糊涂。
人至中年,事业上应该说是一事无成,当年的警院同学有的当了领导,最高的官至副厅级;有的成为业务骨干,是某一领域内响当当的人物。而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派出所民警,领导照顾他,才给他定了个副科级。就这么混着日子,年轻时的豪情、梦想,早就灰飞烟灭。家庭更像大海上一艘透风漏雨的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母不捶胸,妻不夜泣,儿不惊厥”,这是家庭最基本的要求,他都做不到。母亲的唉声叹气已成为一种习惯,妻子早就与他分道扬镳,儿子倒是不知愁滋味,可整天笑嘻嘻的样子更让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