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小远头一回听到赵英俊这个名字，一股厌恶之情油然而生。
踏着腊月天的门槛后，奶奶就不合适了，躺在炕上哼哼。一会儿摸着肚子哼哼，一会儿摸着脑门儿哼哼，高一声低一声的。母亲去村西头给贺医生讲了奶奶的症状，贺医生开了一些药，说药吃完就没事儿了。奶奶吃完了贺医生开的药，病情不但不见轻生，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后来干脆水米不进。母亲着了慌，急忙把贺医生请进家。贺医生翻了翻奶奶的眼皮，又给奶奶把了脉，然后朝母亲丢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房背后。贺医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色凝重地说：“准备后事吧。”母亲急遽道：“贺医生，你想想法子吧。”贺医生的头摇得像是吃多了摇头丸。刹时间，母亲手脚冰凉，两行热泪哗哗而下。贺医生朝奶奶的房子瞥一眼，安慰道：“素云，别难过，毕竟八十二的人咧。”母亲姓刘，名字叫素云。
刘素云独自抹了一会儿眼泪，赶紧给吕小远的父亲打电话。吕小远的父亲是一名石油工程师，在遥远的克拉玛依钻石油，有时两年回来一次，有时三年回来一次，没准儿。母亲冲着话筒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奶奶的病情，苦苦地劝着吕小远的父亲早点回来。母亲把话筒死死地摁在耳朵上，吕小远听不见父亲的声音。最后，母亲冲着话筒咆哮道：“会战会战，有完没完？你说说，一年四季，你们哪一天不会战？算咧算咧，我找他赵英俊，我就不相信他赵英俊不是爹娘养下的，我就不相信他赵英俊不通人性！”说罢，母亲把话筒恨恨地扣在座机上。母亲是一个性情柔顺的人，平素说话像蚊子叫，吕小远从来没有听过母亲高喉咙大嗓门地喊话，这一回，母亲真是被逼急了。
“你要给谁说？”吕小远歪着头问。
“赵英俊。”刘素云回答。
“啥？你说赵英俊？”吕小远的头歪得更厉害了。
“是啊，咋的了？”刘素云问。
吕小远摇了摇头，她在心里笑了。吕小远把目光挪到了窗外，窗外是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条在空中张牙舞爪着，几只麻雀缩头缩脑地在枝头蹦来蹦去，洒下一片叽叽喳喳的叫声。吕小远在心里嘲笑：究竟有多英俊？还敢叫赵英俊！退一步讲，就算你英俊，有必要整天挂在自己和别人的嘴巴上吗？吕小远打心眼里对这类自以为是心无城府又爱张扬的人是排斥的，一个人的名字代表着一个人的性格，如果这个名字是他（她）自己取的或者得到了他（她）的认可。刘素云并没有给赵英俊打电话，而是坐在炕边抽抽答答地抹眼泪，这是她的本来面目，遇着劳心事，就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吕小远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若有所思地问：“赵英俊是谁？”
刘素云猛地抬起头，瞪着一双泪眼，说：“越长越不懂事了，赵英俊也是你叫的！”
吕小远嘟着嘴，不服气地说：“我就是问一下嘛。”
刘素云说：“你父亲他们单位的领导。”
吕小远向刘素云摊开一只手，说：“给我。”
刘素云用袖子揩了揩眼睛，一脸疑云，问：“啥？”
吕小远说：“电话本子。”
刘素云有一个电话号码本，上面记着舅家、姑家、姨家，还有父亲单位上的一些电话号码，早晚都揣在口袋里，宝贝一样。
“你要电话号码干啥？”刘素云脸上的疑云更浓厚了。
“我给他赵英俊打电话。”吕小远镇定地说。
刘素云朝外摆摆手，说：“还嫌不够闹心呀？去去去，啥地方热闹啥地方耍去。”
吕小远十二岁，念四年级，在母亲眼里，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碎娃。
吕小远没有耍去，眼睛死死地钳着刘素云，固执地伸着手。
刘素云无奈地叹了一声，问：“你打？你知道咋个说呀？”
吕小远说：“我就问问他，是吕志中他老娘的命重要还是会战重要。”
吕志中是吕小远父亲的名字。吕小远的口吻像个大人。从她的口吻中听得出来，这一句话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一句话说到了刘素云的心坎儿上，她又一次用袖子沾了沾眼睛，缓和了脸色，说：“我说，你听着就行了，别打岔。”
吕小远盯着刘素云，没点头，没摇头，也没吱声。
刘素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电话号码本，一页一页地翻着。电话本烟盒一般大小，花皮子，这是装电话那年通讯公司送的。刘素云找到了赵英俊的电话，把电话号码本摊在电话机旁，打算去抓话筒，却被吕小远挡开了，并随即摁下了免提键。刘素云莫名其妙地望着吕小远，吕小远解释说：“长途，摁下免提键才听得清楚。”
刘素云的手悬在空中，将信将疑地瞪着吕小远，吕小远扬扬下巴：“拨号呀。”
刘素云拨了一串号。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响声，三声过后，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嘶哑的大嗓门：“谁？”声音冷得像铁，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
刘素云激动地望了一眼吕小远，低下头，近乎把嘴巴挨到了座机上，这才颤声叫：“赵处长，我是素云。”
赵英俊显然没有听清，依旧毫无感情色彩地喊：“谁？”
刘素云把头低下去，把声音扬起来，说：“赵处长，我是刘素云，吕志中的媳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又毫无感情色彩地“噢”了一声，说：“说，啥事？”
刘素云拧头去看吕小远，吕小远又一次把头拧到了窗外，老槐树上的麻雀们还是叫得热烈，吵得她的头几乎都要爆了，她恨不得冲出门去，把那一个一个的麻雀脑袋拧下来。吕小远心知肚明，靠一个人的名字给一个人下定义难免偏颇，所以，她才给母亲刘素云下了套儿，摁下免提键，她就是想听听赵英俊的声音。声音来自心灵，不仅带着一个人的精气神，还会带着一个人的性和情。一听赵英俊的声音，吕小远越发地厌恶这个人了。她天生讨厌嘶哑的声音，更让她忍受不了的是赵英俊的高喉咙大嗓门。俗话说，有理不在声高，你那么大的嗓门干啥呀？吓人吗？还有，他那冷冰冰的声音。当官怎么了？当官就高人一等了？当官就不讲感情了？吕小远越想越气，她真想从母亲手里抢过话筒，然后砸向槐树上的那群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