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望安镇上任的第一天,叶帮花就拎着一只死鸡上访来了。
商主任蹬着椅子正往墙上挂条幅,“无欲则刚”四个字是黄向前的手迹。这幅字,我从信访局带到了凌云乡,又从凌云乡带到了望安镇。我一边左了右了地指挥,一边翻看办公桌上的一堆资料。商主任叮叮当当,往墙里楔着钉子。一片嘈杂中,我捕捉到轻微的敲门声,我喊了一声进来。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女人靠着门框往里张望,一只手带着门把手,好像被门挤住了似的,显然,她拿不准进还是不进。商主任扭头一看,说,叶帮花,大正月十六的,怎么又来了?叫你有事先找我,咋又跑到二楼来了?
叶帮花的眼神躲闪着商主任,脸上挤出几丝笑,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显然,她在这件事上是给商主任做过承诺的,这次被逮了个正着,脸上讪讪的。
我说,有什么事?你进来吧。
叶帮花看了看我,迟疑着走进来。她回身把门关上,说,我找周书记。我打量了她一眼,叶帮花身形瘦小,五十来岁,穿一件牛毛黄的上衣。我这才发现,她是个独臂,右侧空荡荡吊着一条袖子,左手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她靠着门板,因为瘦,肩膀上耸,就像一件歪挂在门后的旧衣服。一股鸡粪味道,强烈地冲进我的鼻孔。
我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我问,有什么事,说吧。
叶帮花重复一遍,我找周书记。当她听说周全调走了,显出几分惋惜,挺好的书记怎么调走了?准是高升了吧,你是新来的书记?商主任插了一句,杨书记。啊,杨书记,她舒了一口气,好像讨债找到主儿一样,把塑料袋往起拎了拎,嗓门往起提了提,杨书记,你可得给民妇做主!这只老母鸡,可正下蛋呢,就叫曹三家的大狼狗给咬死了。
我看了商主任一眼,意思是怎么,望安镇这种地方还有为一只鸡来上访的?凌云乡那么偏僻,我都没有遇到过。商主任显然把我的眼神领会错了,上前一把,薅住叶帮花的衣领,把死鸡都拎来了?一只鸡,让曹三赔不就结了吗?你跟我去,我给你办。
叶帮花麻利地缩头一爽,身子往后一躲,斜了商主任一眼,你办不了。
商主任揶揄道,只要你的鸡不是金鸡,我就能办。人家曹三,能在乎这俩钱?不够人家半盒烟的。
几盒烟我不管,我只管这只鸡。杨书记,他咬死我的鸡,是不是就该赔?我笑了一下,这个“他”,我不知道叶帮花是说曹三,还是指曹三的狗。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可,可曹三不赔!叶帮花激动起来,嗓音憋细,面色憋红,俨然一只正要下蛋的母鸡要给自己的同类伸张正义,书记,你都不信吧?还有更可气的呢——曹三说,咬死活该!
我摇摇头,怀疑这话的可信度。我知道在望安镇,曹三父子算首富。叶帮花有些泄气,我猜你们就不信……唉,村里、镇里、县里都拿我当赖人,说我爱讹人,她把塑料袋再次往起提了提,这可是证据,他那条狼狗,又大又狠,把鸡脖子都咬断了,不信……说着,要把塑料袋打开。商主任赶忙伸手摁住。
书记你说,我这是讹人吗?
商主任嘲笑,不是讹人,不是讹人。别绕弯子,要多少钱,我找曹三,让他赔你,又不是什么大事!
叶帮花说,我们这小家小户,闭门过日子的,一只鸡的事就算大事了。我可不是讹他。姓曹的趁座金安,我不稀罕。我这鸡可正下蛋呢。给多给少,我不在乎,说的是这个理儿。我听出,这个叶帮花有一套嘴皮子,像是见过些世面,不像凌云乡那些上访户,你说半天,他只会嗯,啊。
我对商主任交代,你找找曹三,看到底是咋回事。
送走叶帮花,商主任关上门,回头对我说,杨书记,你性子太好了,对这些人,你得……
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他知趣地闭上了嘴。
2
到望安镇当书记,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六年前当的信访局副局长,两年之后,局长去北京接访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我顺理成章接任局长。那几年,赶上凌云乡社情不稳,上访不断,前年初,我临危受命凌云乡党委书记。经过小两年整治,乡情趋稳,刚刚得以喘口大气。在平静的气氛里,我迎来了新一个春节。孰料,平地起风雷,正月十四,县委一纸调令将我调任望安镇党委书记。
望安镇书记调整是早晚的事。近年来,望安镇烽烟四起,战事频仍,仅百人以上围堵县委大院事件就不下十起。可我从未动过这个心思,连老婆都劝我别做那个春梦。表面看,凌云和望安镇都是乡镇,一个级别,但含金量却大有不同。望安镇是县府所在地,所谓“京畿”重镇,无论面积、人口、经济,都首当其冲,关键是政治地位,始终排在乡镇第一,县里开会摆牌都是首位。特别是书记,到了望安镇就等于进了县级领导的摇篮。当然,也有例外,你像周全就算夭折了。周全就是我的前任。这次调整,涉及面极窄,共两人,除了我,就是他。卫生局前任局长三个月前入了“后院”,周全前往补缺。县城东部,有座老院,分前后两进,前院是治安拘留所,后院是刑事看守所,“后院”也便成为刑事看守所的代称。一个乡镇书记去卫生局当局长,对他人算照顾,对望安镇来说则是否定。
这次调整,不合常规。黄书记的脾气,节前(元宵节也算)一般不动干部,难说为什么,习惯。有人说,他是等着节前人们给他送礼,节后再量“财”使用。这一说法,实在是局外之人的臆猜妄度,我大不以为然。以我为例,从信访局副局长升任局长,后又调任凌云乡党委书记,就没有给黄书记送过一个大子儿。我眼里的黄书记,十足是个好书记,我打心眼里尊敬他,我敢发誓,我这么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次,我调望安镇再次印证了这点。说到这,我私下还觉得蛮对不起黄书记的,因为每当别人问我买望安镇书记花了多少钱,我总是笑而不答,我的本意是越不回答,别人越猜不透我和黄书记之间的关系,也就越发增加了我身上的神秘感,官场上是非常需要这层神秘感的。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黄书记只不过是看上了我那点子消防队员的本事,会灭火。这还真得感谢周全,要不是望安镇火烧连营,说出大天也轮不到我到望安。
我在凌云乡的两年里,本质上干的还是信访局长的差事,和群众打交道,我自信有一些经历,有一些发言权,十个商主任捆起来也不是我的个儿。这些年,到底接待过多少上访的,我的确记不清了。刚开始我还找个本子记记,可事情一多,手就懒了。那些上访的人,还有他们所反映的那些问题,好像一直在哪里藏着,忽然在一夜之间,全都像烧开锅的水泡那样咕嘟嘟咕嘟嘟地冒了出来,往往,他们一大早就涌堵在办公室门口,像是等待开圈的羊群。凡是来访的我都一个一个接待,因为不能再像信访局那样,给他们开个条子,说你去土地局吧,你去公安局吧。他们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那些劣等烟草几乎把我的嗓子熏成了一条子腊肉。访客各色各样,事由也五花八门,但无论何人何事,我都认真对待,即使对刘宝娟那样的闹访户,我也没失去过耐心。本来她父亲上世纪70年代工伤死亡,已按当时的政策做了处理,虽然明知她现在有些无理取闹,可是架不住她要死要活,又往北京跑了两趟,把县乡都搞得上吐下泻的,结果她得到的钱比那些有正经理由的还要多得多呢。
如商主任所说,我对这些上访户为什么这么好性子呢?我想了一下,原因有两个,一个我就是农家子弟,看见他们就像见了自己的爹娘,对于他们的喜怒痛痒,我都感同身受。我知道,一个普通村民要想办成一件事该有多么难,他们的大多数对于外界都是两眼一抹黑,想办成一件玉米粒大的事情,往往需要付出整株玉米的成本。我愿意尽己所能提供一些帮助。第二层是源于黄书记会上的一句口头禅:你们要珍惜自己的政治生命!这句话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对我等颇具杀伤力。正因为我这个书记不是花钱买来的,所以我也就不指望真出了事有谁出面救你。我要避免成为周全兄第二,就得把每件事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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