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和马大头各自熬过了不同的一夜。
二日一早天刚放亮,三爷和马大头就上了路。
这时候晨光在雾霭里很缓慢地张开,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坟墓沉静地排列,山路像灰白的带子样缠绵地依恋着山峁。
三爷在前,三爷的手牵着一条缰绳,缰绳的末端拴在小黑驴的头上,小黑驴的后面是一辆木轮小推车,推车的自然是马大头。人和驴以及小推车都很自在地走。小推车昨夜被上足了轴油,木轮转得悠悠。两人都换了浆得发白的黑色衣裤,每走一步都蹭出“哗哩哗啦”的声音,极富节奏。
这时候日光渐渐变旺,雾霭很仓皇地逃散,秋露在枯萎的草叶上眨着越来越亮的眼。一道潺潺流水急急爬过一堆碎石又跌落于一堆碎石,发出玉碎般的优美乐声。
三爷和马大头突然觉得走在这样的时辰里,走在这样的景象里应该弄出点什么声响,唱点什么,或者哼点什么。两人的喉管抖了抖,却没能唱出什么,也没能哼出什么。
啊嗨,三爷舒坦地咳嗽了一声,三爷觉得四野的气息很滋润。
伙计,等我一下。马大头很急促地叫了一声。
三爷回过头,只见马大头已放下小车,如一头被追杀的野猪夹着腚扎向路边的草丛。
三爷一时搞不清马大头闹什么事故,三爷甚至怀疑马大头发现了受伤的野兔或野鸡什么的山货。
这时候草丛淹没了马大头,但听得见草丛里哆嗦着马大头像受伤野猪般的哼哼,而后是伴着屎尿排泄痛快的呻吟。
我肚子着了凉。草丛里说。
操!你是昨个吃东家吃得太狠,你那薄肠子挂不住那么大的油水。活该!三爷说。
马大头的大头半是痛苦半是愉快地哼哧哼哧扭动,草叶却不失时机地划了—下马大头的眼,马大头的眼立时变得迷离,乔寡妇一对奶子大饽饽般就晃动起来。马大头黑硬的板牙死命地咬住了饽饽枣。
你个要死呀,你个要人命的东西哟。乔寡妇欢畅绝命地吟唱着。
那时候马大头感到乔寡妇的热炕实在是温暖的热炕。
那你要带个稀罕物回来,我稀罕稀罕东西。你个要死呀,你要了我的命哟……乔寡妇不失时机地说。
那时候马大头突然感到肚里的油水一个劲地往下涌,马大头只能很含糊地答应了乔寡妇的要求,他甚至没听清乔寡妇要求的内容。马大头终于坚持不了肚里油水的闹腾,不得不赤条着身子跨过乔寡妇赤条的身子跳下了热炕。你个没用的,小心着凉,乔寡妇说。乔寡妇又在马大头坚硬的腚上警告了柔软的一巴掌。
我是着了凉,我的肚子不行。此时马大头说。草丛里的马大头安静了许多。
你准又在乔寡妇那儿泡了一整夜,操你个妈。三爷说。三爷突然有所醒悟,嘴扭向一边。
哪里是整夜,小半夜。马大头说。马大头终于提溜着裤子钻出了草丛。
放你的屁。你小心跟了乔掌柜的去,她也能咂干你的骨髓。妨男人的X是好操的?三爷说。三爷很气恼地吐了一口。
那才是个好女人,两条腿是两根柱子。我走时她在我胸脯上结实地咬了一口,她流了泪,泪珠有黄豆大。那才是个好女人。马大头说。几经周折,肥阔的裤腰终于被收拢在腰带下。狠操你个姥姥!三爷陡地大声骂,三爷的鼻孔翕动着,几根鼻毛钻出来,一翘一翘,策划着两股强有力的青色气流喷出来。
马大头并不计较三爷的骂,似乎他期望的正是这骂,马大头脸上甚至有些痛快有些笑。
她是个对得住我的女人。马大头说。马大头庄重地拧了一下鼻子,打出一个很响的鼻音。
这时候三爷感到胸口堵得慌,很有必要发作一下。三爷突地挥起胳膊“咚”的在小黑驴的背上擂了一拳。
小黑驴一惊,猛地蹿到三爷前面,将三爷拉了个趔趄。
你它妈瞎蹦个什么劲?嗯?你当这是要你拉犁下种啦?这是光板路不长庄稼,你他妈忙活也是白忙活,在这千人踩出的破路上下死力也是白搭。三爷愤愤地骂驴。三爷骂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候马大头呆呆地发愣。
乔寡妇不生养,乔寡妇那地上不长庄稼。我做不做你的老婆还不是一样?乔寡妇曾这样对马大头说。
马大头似乎悟到了什么,马大头的眼皮很奇怪地跳了跳。他努力地眨巴着眼,表情似乎有些痛苦,喉管上下抽了抽。
这时候有阵风掠过,路边石缝处有一蓬蒲公英花冠随风而起,呈雾状弥漫开来。这景象塞满了马大头的眼睛,马大头失神的目光愈加痴迷,雾状的花冠牵动了马大头头脑里的东西。
它们都飞了,都飞了,可来年就成了一片,光板石上也能发芽。马大头说。马大头似在做着某种超然的祷告,他的思绪亦似乎有了着落。
蒲公英让马大头有了很超然的思想。到来年漫山遍野的蒲公英,能分得出哪株蒲公英是哪株蒲公英的种么?马大头觉得三爷极糊涂,极好笑。
马大头这么想感觉就轻松了许多,马大头甚至认为自己哀求乔寡妇进门当老婆没什么道理。三爷已走出了一截,马大头只好操起小推车飞快跟上。
三爷和马大头此行是给炮楼据点的小鬼子去当差,村人把这类给小鬼当差的活叫“走狗”。前几日据点的小鬼子下了通知,要村上出四个民夫一辆大车给小鬼子走狗。三爷和马大头都是东家的长工,东家是村上的保长,任务是东家从炮楼据点接回的,保长东家为这事很是着急。东家于村人那里集了几块大头洋用一块红布包了又跑了趟据点。东家的走动有了一定的效果,走狗的大车变成一头毛驴一辆独轮小推车,走狗的人数由四变二。
昨夜东家管了三爷和马大头一顿大肉一壶老酒。东家很少请伙计,两个伙计吃完喝足后突然有点不安,四只眼瞪大怯怯地望定东家。一般东家辞退长工时才赏一壶酒。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据点里要抽当差的人丁,这也是平常的事。你们晓得抽了多少回了,也就是修炮楼修路什么的走狗营生。眼下地里的活紧,哪家也不好抽出人。东家说。东家很为难的样子。
这时候马大头打了个很响的饱嗝,盆里的油珠闪着极亮的光。
东家,你只管照直吩咐好了。不就是当回走狗么?三爷说。三爷认为还是早说的好。
嗨,谁叫我是保长呐。你们俩去一趟吧,十天八日的。今年的工钱加三成。东家说。东家用力地吸了口水烟枪。烟枪“咕咕”地叫,烟枪的叫声极动听,
东家已探明,此次走狗的营生非比往常,这次是跟着小鬼子去扫荡,自然东家认为不道明的好。
我家里有老妈。马大头说。马大头没怎么醉,马大头的眼皮懊恼地跳了几下。
东家将水烟枪放在桌上走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水烟枪落在桌上的声音极响。
此时三爷和马大头正遵照东家的吩咐走在山路上。
这时候的田野已十分成熟,成熟的颗粒。在默默酝酿着下一个成熟。秋日秋阳慢慢高涨,将万物酿出浓烈的秋的金黄味道。
两人的心被成熟的秋塞满了。
一步步地赶路,山路如猪肠被一截一截地抽过去。
日地倏地跳在两人的前面。两座砖砌的炮楼如灰色的旗杆竖在空中,有两团白中透红的云朵纹丝不动恰恰被擎在旗杆顶,如两朵硕大的花。
一道深深的环型壕沟挡在两人的面前,将人马炮楼割裂开。壕沟荡着“咕咚咕咚”的水声,惊得人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