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有条古老的小街,街上有座栖隐寺,街因此而得名。那里留下了我童年的记忆,我读了一部市井小民的书,叫人生百态。
戏子
楼上搬来了一家,独身,听说是唱戏的。我听了很好奇,他是唱花旦的么?我最烦花旦了,咿咿呀呀得让人冲盹睡。还是唱老生的?在我印象中那只会吹胡瞪眼、弯腰驼背、趔趔趄趄,最没劲了!我喜欢那种把十八般武艺舞得飞火流星似的武将。听说他是演武将,我来了兴致,我想他一定生得威猛高大!几次想上楼看看,不敢去,有点怕。
我家住的这幢屋是方方正正的两层楼房,白灰粉墙,青石门楣,进大门有个二十多平米的天井,上面铺了玻璃瓦,很亮堂。一共住了六家,楼上楼下各住了三家。我家住在楼下后厢房,一扇小窗临巷,那巷宽不足两尺,常年不见阳光。房顶是楼梯,一有人走过就咚咚乱响,戏子就住在二楼楼梯口一间小房里。
有一天,同屋的小伢对我说戏子房里雾气腾腾,飘出一种好闻的烟味。我想那会是么玩艺儿呀?我们轻手轻脚上了楼,他房门没扣死,露出了两指宽的缝。我悄悄从门缝往房里瞄,见大床上躺了位汉子,侧身含了根笛似的玩艺儿放小灯上烧,津津有味地大口吸,烟一缕缕从鼻孔冒出来,被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亮,袅袅地悠着圈儿。一会儿他掂起一把细瓷壶喝上一口,漱了一下,吐进痰盂里。我看他怎么也不像个唱戏的。
我们的嘀咕声惊动了他。他一抬头看见了我们,笑了笑,招手要我们进去,我们吓得咚咚下了楼。不过好奇心又一次把我们引上了楼。他大约吸完了,睁了双大眼看着天花板。我这才发现他脸色是病态的青白,看上去满腹心事。他转过头来发现了我,向我招手。一块上来的伢们都跑了,我没跑。
你是夏家的小孩?
我点点头。
进来吧。
我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房间很小,大约十几平米。我说:他们说你是戏子?
他的眼光顿时熄了火,苦笑道:是呀。
我看他病恹恹的,咋也没法跟戏台上威风八面的武将相比。叔叔,你真演武将吗?
嘛不像?
我有点不相信,很失望,不敢说。我看了看房间说,你家里的人呢?怎么没见?
我不是吗?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啊。
怎么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大明白。只是我没再问。天近黄昏,他穿了件旧长衫,说:叔叔要去戏园了,明天再来玩吧,好吗?
戏园那片天地对我太有吸引力了,我很想对他说带我去吧。我太想去了,可我没好意思说。
他每天都深夜而归,往往睡到第二天过中①才起床。起床后呵欠连连,头件事先要吸两口。我问:叔叔,你吸的是什么东西呀?
这不是嘛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你为什么要吸呢?
他叹了口气:你太小,嘛也不懂。
叔叔,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老家在北方,很远很远。天津卫附近有个宝砥,你知道吗?我就是那里的人。
你怎么学了唱戏呢?
小时候家里穷。有个邻居是戏班的,见我嗓子亮,扮相好,就把我带到了北平。
你么样又到了汉口呢?
还不是小日本闹的?谁愿意当亡国奴呀?于是跟着戏班逃难,到了汉口没法逃了,就留了下来。你没看见?街上到处都是小日本。
我一想可不?街头巷尾三天两头横了个龇牙咧嘴的铁丝网,只留下个口。日本兵握了枪,行人过街都要搜身,谁不害怕呀?我不知道离开老家是个什么滋味,我相信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有一天爹娘终于允许让他带我去戏园。他领我到了后台,把我安顿到戏台上面的楼板上,那是用一块块尺把宽的木板拼起来的。他拿了只凳叫我坐,嘱咐说:千万别动,掉下去摔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幺锣了接你回家。
楼板高出戏台约四米,我坐的地方虽有护栏,却能看清戏场,也能看清后台。叔叔靠在后台一张太师椅上,脸已粉得雪白,两颊抹了淡淡的胭脂,眉眼间染了血似的猩红,头上缠了白布,一束长发垂在胸前。桌旁有盏灯,噙了根烟枪,闭了眼吞云吐雾。
戏场闹哄哄的,观众还在进场,后场挤满了人。桌椅很简陋,用一条条长木板钉的。戏台前有四排雅座,每排放了四张大方桌,显然坐的是有钱有势的看客了。我忽然看见了隔壁方老太爷一家老小,他的长孙方少爷正和一帮戏友谈笑风生。我听叔叔说过他是常客,天天泡戏园子捧名角儿。
戏场的喧闹让我目不暇接。热毛巾像一只只白鸽在上空飞来飞去,由堂倌吆喝着送到客人手中擦脸拭手。茶坊师傅肩搭抹布掂了长嘴铜壶来回上茶。胸挂果盘的小贩穿行场内兜售香烟瓜子。忽然锣鼓声大作,惊天动地的急急风使戏场渐渐安静下来。
后台这边叔叔抽足了鸦片,把一束长发盘在头上,有人伺候他穿上了银白戏装,上了扎靠,插上了如蛇似柳的花翎。戴上了将军盔,银珍珠、白绒球一抖一闪,熠熠生辉。好英俊咆!我不禁痴了。
三遍锣鼓响过,大幕拉开,几折戏唱下来,蓦然帘后一阵高亢、尖利的叫板绕梁而出,只见门帘一抖,卷起一道旋风,冲出一员白袍小将,打着圆场后直冲戏台中央,猛转身,眦目抖翅,目光如炬如电!立刻招来台下一顿乱吼:好!
我惊得瞠目结舌,这是他吗?这一亮相竟让一个英气勃勃的常山赵子龙虎虎生风!我咋也没想到这就是弱不禁风的叔叔,那一刻简直神了!我不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回家路上缠着叔叔问:你一上台咋像变了个人似的呢?
唱戏跟做嘛一样,不能马虎,唱嘛得像嘛,一丝一扣都得点到点儿上。比如说亮相,一个角色是嘛号人嘛性格,得在亮相中抖落出来,你得攒好精神气儿,在亮相那会儿走进角色。
我听得似懂非懂。从那以后,我找了根破棍成天和一伙伢们锵锵锵冲来杀去。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灾难降临了!六十四年前那个被警报搅得心慌意乱的夜晚,燃烧弹像驴屎蛋一串串撂下来,震得窗破屋摇,大火映红了半边天。不久有人在街上一边跑一边叫,满香戏院炸平哕!我听了立即想到了叔叔,第二天一大早,我急忙冲上楼,推开了叔叔的房门,他果然伤了!头上缠了染血的纱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我趴床头问道:叔叔,你疼吗?
唉,嘛不疼?靠了菩萨保佑,我才捡了这条命。戏园炸塌了,戏班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垮了,完了,全完了!
你还唱戏吗?叔叔。
他摇头苦笑,茫然看着天花板,半晌才说:不唱也好,这年头唱嘛也难,你唱“抗金兵”,就有人找你麻烦,只要戏场一开锣,地面上的头头脑脑哪一路神都要供,少一炷香都不行。
我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没过几天,我上楼推门,他不在了,新搬来一家人。我冲下楼梯,一口气跑到街上,哪有他的影?我扯起喉咙大喊:叔叔!没人回应,我茫然,泪从脸上纷纷滚下。
房东余老板叹息说:囝咧,他走了,他不会应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三挑水
老崔家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了。以前他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