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店隔壁搬来了新房客。
隔壁之前是个餐厅,餐厅老板全家移民到蛇夫座巴纳德星系后,就空着有些时候了。前些天夜里,顾星河隐约听见有辆大皮卡悄悄停在路边,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隔壁花园彻底变了个样。地面上厚厚的灰尘被拂去,园中换成了复古的日式庭院布置,白色鹅卵石整齐地铺在小径上,潺潺流水从桥下流过,各色绿植几乎快溢出墙外。
星际移民时代开始后,搬家公司的服务也与时俱进。顾星河没想到,在这个小镇也能见到“整搬”的技术,即把整个布景儿原封不动搬过来,她对隔壁这个新住户有些感兴趣了。
过了一月有余,隔壁还是始终没有说话声,仅一个机器人管家有序地料理着家务。以前那个餐厅老板一家五口,还养了两只肥硕的拉布拉多犬,每日在花园里嚎叫不休,现在突然换了个安静的新邻居,顾星河反而有些不适应。她每天清晨都会不自觉地从窗边望一望,隔壁的花园里又开了一丛花,或者有只喜鹊在大橄榄树上唱了半晌歌,她都一清二楚。但是,新邻居却迟迟未出现,顾星河愈发好奇了。
终于,又过了几天,花园的一角晾出了几件雪白的衬衫和裙装。那天清晨,顾星河故意推迟了开店时间,在花园里盘点存货、规划库存,这些本应是打烊后才做的。终于,她如愿遇见了新邻居。
两栋房子仅一墙之隔,早年建时因两边业主是亲戚,所以围墙修得并不高,顶端半米还砌成了镂空状。新邻居一站上小桥,便出现在顾星河的视线里了。他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考究,让顾星河想起了地球文明时代的绅士。
“早上好!”新邻居也第一时间看见了顾星河,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顾星河一惊,踢翻了脚边的铁桶,里面的玫瑰花倒了一地。
“哎哟,都怪我吓着你了,孩子。”新邻居立即发出愧疚的声音。
“没关系,我用营养修复液稍加打理就好了,不碍事的。”顾星河挠挠头,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有些羞涩。
“这些路易十四玫瑰,种起来肯定不容易吧!”
没想到这新邻居对玫瑰还挺有研究的,竟能一眼看出品种来,顾星河有些讶异。
新邻居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指着花圃里那丛洋桔梗,笑吟吟道:“我妻子最爱玫瑰,我也跟着耳濡目染了。那个地方几十年前种满了路易十四玫瑰,所以现在一眼就能看出。”
“原来是这样啊。这些花都不是我种的,我开了个花店。”
新邻居便自然而然地跟顾星河聊起了花店生意,还由衷地称赞顾星河,年纪轻轻便独自经营,实在了不起,聊得竟十分投机。顾星河仔细品味了半天,自认为其中并无虚情假意的成分,心中不觉对这个新邻居多了几分好感。聊天快结束時,顾星河热情道:“若您不嫌弃,有空来花店玩儿。我这儿的玫瑰品种多,到时给您包几只上好的送尊夫人。”
光芒从新邻居眼中一闪而过,无人察觉。他礼貌地答道:“一定拜访。”
2
要不是亲眼看见老者出现在花店里,顾星河还以为他早上说的那句“一定拜访”只是客气。
“其实,我一直在找一种玫瑰。”老者还是那副谦谦君子模样,只是此次稍带了些迟疑。
“什么品种?如果店里没有,我可以托熟识的供应商专程送来。”顾星河想表现得友好热情些,她好不容易才盼来一个有品位、又安静的邻居。
老者愈发犹豫起来:“那个,你听说过宇宙玫瑰吗?”
顾星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话便僵在了那里。至今,人类足迹已几乎踏遍银河系猎户臂上所有星球,暂未发现任何生命体。这是写进小学生课本里的基本常识了,老者看上去并非神志不清或愚昧无知,顾星河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个奇怪的想法。
老者也意识到当下的尴尬,连忙解释道:“噢,我当然知道尚不存在已知的外星生物。我是想问,是否有在宇宙中新开发出来的新品种,比如被移植去其他星球居民地,导致形态明显突变的?只要长得像外星生物便可。”
“好,我帮您打听下。”顾星河尽可能让自己的回答听上去是肯定的,尽管她内心非常质疑这类明显变异是否真的存在。
不出所料,供应商第二天便给了答复:移植外星的玫瑰确实有稍许突变,但整体形态还是十分接近原始品种。对方还提供了几个样图,顾星河才刚瞅了一眼,便知肯定没戏。这些玫瑰顶多是颜色更加丰富、体积更大,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一株典型的玫瑰。毕竟有“物种委员会”在那儿管着,所有新品种的开发都必须经过层层审核和把关,以保证对当地星球生态的可持续利用。
顾星河正愁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老者,她想起老者拘谨但带着期盼的目光,实在不忍心亲手用失望取而代之。恰逢父亲来查店,父女俩便商量了起来。
“哎呀,你忘了咱家的法宝了!”父亲双掌一拍,便钻进阁楼里忙活起来。不多时,一本半人高的厚书砸在顾星河面前,灰尘四扬,呛得她睁不开眼。
原来,顾家花店其实颇有渊源,从祖辈开始就一直是做鲜花生意的,这本“法宝”正是根据祖辈们积年见闻编撰起来的一本花类全书,记载了地球上各式奇花异草。
“移植外星的玫瑰,多是采用最常见的地球品种,不会有太大差异。你不如找找地球上的罕见品种,说不定形态差异还大些。”父亲说。
按照父亲的指引,顾星河很快找到一则深海玫瑰的记载。据说这种玫瑰生活在水深达1万米以上的海沟,依靠深海真菌获得自身生长所必需的能量,为适应高压的海沟环境,花瓣呈黑色多孔状,平摊于海床上,薄如蝉翼又极具韧性和弹性。
顾星河用电脑模拟出深海玫瑰3D图,全息投影给老者。他带着金丝老花镜,几乎贴在投影上:“看上去很像外星生物!孩子,下周一可以到货吗?”
“可以,只是花销……”顾星河在脑中盘算着费用,需聘请专业海底探险队,订制特殊容器模拟其原生环境,还要预定全球次日达的生鲜配送服务。这些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却仅能换来短短几天的玫瑰绽放。
“没关系,我提前付款。”老者甚至没等顾星河说出口。
就这样,老者成了顾星河的大客户。顾星河有时会对比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抠抠索索的中年男子,做了一辈子花卉生意却从未给母亲送过一朵花。相较之下,老者估计是这个时代最深情的男人了吧。
3
老者有时会梦到女儿。
在梦里,女儿的瘦小身板套在宇航服里,她一蹦老高,转眼间便从这个星球跳到那个星球。她仰着红扑扑的圆脸,呵呵笑个不停:“父亲,你看宇宙多美呀!”老者的心如同长了双翅膀,追着女儿一起忽上忽下地飞翔。
“我有个女儿,跟你年纪相仿,也是29岁。”老者对顾星河说。
顾星河稍有吃惊,她看老者双鬓斑白,一直以为他跟爷爷是一辈儿的,看来应该是老年得子。“怎么不常见到她?”
“哦,她住得比较远,不太方便。”老者顿了一下。
顾星河敏锐地捕捉到,便不再提起。随着星际移民时代的到来,地球变成了留守老人城。热血方刚的年轻人纷纷前往一线星系,梦想闯出一番天地,其中半人马座阿尔法星、蛇夫座巴纳德星以及伍尔夫359星这3个距离地球最近的恒星系,成为人类经济最发达的地区。
不过,这些地方对于顾星河来说,都太遥远。“我只出过地球一次,是大学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们寝室一起去了阿尔法星系,坐那种绿皮的星际慢旅,吭哧吭哧飞了3天3夜。”顾星河回想起这些糗事,不由笑出了声。
“你喜欢阿尔法星系吗?”
“当然,那里的天空和山脉可美了!”顾星河得意地炫耀,忽然神情一转,“就是物价实在太贵,一碗牛肉面要120币,都抵我花店一天的营业额了。”
“那是因为建造外星城的成本很高。”
“能有多高呢?”顧星河漫不经心地问。
老者最清楚这个问题,但是他却一直避免去思考。老者的心情变得有些糟,他静静地看着顾星河把花扎成小捆,一束束花紧紧抱在一起,像相互倚偎的家人,一齐迎接太阳绽放。但若是其中一朵腐烂,其他的很快便也开始变质、枯萎、凋落。
“是建造地球城的十倍、百倍。”老者说。
“若成本这么高,为何一定要做呢?”
是啊,为何一定要做呢?老者望向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近地太空工业城闪闪发光。在更远的地方,有数不尽的外星城,从太阳系一路延伸到猎户臂深处,那是人类亲手建造的星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能懂了吧?在他们眼中,这些都只是自己的远方,是别人的居住地。但老者记得,女儿她能懂。当她还是孩童时,就总是缠着自己,一遍遍讲宇宙的故事。后来,女儿长大了,比自己还醉心研究,整宿整宿地呆在实验室里,追寻宇宙最本质的奥秘。这样的女儿,是他一生的骄傲。
老者依旧每周一早上8:30,出现在店里取花。他每次会和顾星河聊上一会儿,然后8:50准时带着花朵离开。
老者虽然年长,却不似普通老人那样古板守旧,他见多识广,总有讲不完的神奇见闻可以分享。但顾星河也发现,老者很少谈及自身,每每触及此类话题,他总能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
“以后我把花给您送去,您就不用亲自来取了。”顾星河曾这样提议。出了店门,往右走10步便是隔壁,花不了几分钟。
“不劳驾了。我平日不怎么出门,到你这儿走动走动也好。”老者彬彬有礼地拒绝。
说实话,顾星河有种吃了闭门羹的憋闷。
4
订了一个半月的深海玫瑰后,老者提出了新要求。
“我妻子有些看腻了,可否换一种玫瑰?”他面带惭愧,确实不像是在故意为难顾星河。
顾星河又在“法宝”中找到了一种水晶玫瑰,生长于极地冰川,极昼时花朵绽放,并时刻随着太阳的移动旋转。每片花瓣表面光洁,犹如反射镜,将阳光反射到中心,在花蕊上聚集热量,从而加速种子的成熟。
水晶玫瑰被取走那天,顾星河就隐隐有了预感,这次的新鲜感估计也持续不久。果然,才一个月左右,老者又登门拜托继续寻找新品种玫瑰。之后,每种玫瑰的新鲜感愈来愈短,3个月后,老者索性要求每周的玫瑰都不能重复。顾星河每日绞尽脑汁,恨不得上天入地,把世间最怪异、最稀罕的玫瑰都搜罗了来。
“十分抱歉。我妻子对玫瑰过目不忘,一看见是曾经见过的花,就会歇斯底里,可否再换一种?”每当老者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珠里都布满血丝,眉眼耷拉下来,似乎须臾间老了10多岁。
顾星河真想会会老者的妻子。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喜新厌旧之人,才能做到如此狠心?顾星河当面不好意思抱怨什么,但总忍不住背后跟父亲吐槽:“我那个新邻居呀,有个特别多事儿的妻子,每周都让我给她找新品种玫瑰,世间哪儿有那么多奇花异草?!”
“我只问你,客户苛待你了吗?”父亲在电话那头吧唧吧唧嚼着菜。
“那倒没有,钱也给够了,只是……”
“既然客户没亏着你,那你就尽心尽力地干,千万别砸了咱们家百年老店的招牌。”父亲没等顾星河说话便自行挂了。
顾星河自讨了没趣,她向来知道,父亲把这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对于父亲来说,这店不仅是家族的传承,也是一份真心。顾星河小时候也曾鄙视过父亲,同班同学的父亲都是工程师、宇航员、建筑师,为什么只有我家开个破花店,这么丢人?父亲却说,如果一个人做的是自己真心热爱的事,无论崇高或卑微,成功或失败,都将是伟大的。
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花店也成了顾星河的真心。尽管她不时抱怨两句,但始终还是尽心尽力地为老者找玫瑰。
5月刚到,小镇便迎来了阵阵夏意。老者站上小桥,眼神时不时朝隔壁花园里瞟。顾星河每天会出现在花园里两次,早上把花从库房搬出去,晚上再把花从外面搬进库房。库房装了一扇老旧的木门,每次吱嘎吱嘎响,老者即使坐在室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最近两天,似乎没听见木门的声音。
老者午后出门,特地往隔壁花店瞧了一眼,哟,花店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呢。“看来是出门了。”老者只在巷口转了一小圈,便意兴阑珊地回家了,心中竟有些牵挂,也不知是在意自己下周一预定的玫瑰,还是在意隔壁的小镇女孩。
隔壁没动静的第5天,老者开始有些担心了。女孩会去哪儿呢?库房里的鲜花没人打理怎么办?她的父母知道她出门了吗?老者记得顾星河提起过,她父母住在小镇西边老城区,隔三差五会来查店。老者希望这位父亲能尽快来看下,哪怕给花浇浇水也行。
第7天,又到周一取花时间了。老者终于找到了借口似的,早早登门,按响了门铃。铃声不疾不徐响了3下,无人应门。头顶悬浮的城市显示屏在播报早间新闻,只言片语飘入老者耳中:“非洲板块下方地幔出现异常,有超级地幔柱征兆……”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脚跟往上爬,跟那时一模一样。
老者迅速又按响门铃,门后还是一片死寂。“此次超级地幔柱是否会造成大火成岩省,有待进一步调研……”老者感到脊背汗毛直立,浑身血液在从下到上慢慢凝固。扑通,他仿佛再次掉入贝加尔冰湖,胸腔和腹腔充满刺骨的冰水,肺如同被冻僵了似的,他用力呼呼喘气,却感觉氧气越来越稀薄,头顶蓝天逐渐变暗。
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老者也曾有过这种感觉。只一瞬,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戳满全身,从此不敢多想不敢多看,悲恸化身魔鬼栖息在他身上,但凡稍不注意,便让他浑身疼得钻心,疼过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永生绝望。妻子被击败了,把心智送给魔鬼,交换了虚假的希望。
“如果身处一场永远不会赢的对弈中,该如何做?”恍惚中,女儿又出现了,她身上的宇航服显得笨重老旧,还有斑驳痕迹。
“不投降就行了。”老者默念。
5
隔壁女孩消失后第14日,花店又有了声响。卷轴门哗啦被拉起的声音,钻进老者的梦中,老者踩着拖鞋奔了过来。顾星河正把背包往地上一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早啊!您这是晨练?”顾星河冲老者的睡衣拖鞋眨眨眼。
“哦,出来走走。”老者有些窘迫。
顾星河突然想起什么,拿起背包一阵折腾,摸出个破损了的容器,“这是烈焰玫瑰。我从古登堡界面摘回来的,只可惜路上有些颠簸,没能保住。”
“你去这些天,就为了这个?”老者接过容器,心里莫名地疼。
“本来计划上周回来的,结果遇到点小意外,就延误了。”顾星河挠挠头。
老者真想拉住她,好好看看她受伤了没有。什么小意外和小颠簸?那可是大火成岩省啊!诞生于核幔边界的超级地幔柱,受放射性元素衰变的热量影响,持续膨胀上升,当其顶端抵达岩石圈底部时,摊平向四周分流,并因减压而大规模熔融形成玄武岩岩浆,这些岩浆将在短时间内大量、高速地喷发至地表,这就形成了大火成岩省。35年前,印度德干大火成岩省数据异常,险些导致了人类文明的灭绝!
“你没受伤吧?”
“完好无损。我们的地航飞船找到了最近的地壳出口,躲到金钟罩下了。”顾星河说。
金钟罩是当年联合政府镶嵌在莫霍面上的一层超高密度的合金材料,犹如给地壳穿上了一层金钟罩铁布衫,可以有效阻止大火成岩省。金钟罩虽然缓解了灭顶危机,但死亡的阴影却并未消散。人类对宇宙的探索进入了史无前例的爆炸式跃进阶段,5年之后第一艘恒星际飞船飞出太阳系,在地球上生活了300万年的人类,终于迈出了寻找新家园的步伐。随着外星城相继建立,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迁徙拉开了序幕。大家挥别这个犹如大锅炉房一样的地球,向宇宙深处奔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火成岩省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开始。
顾星河忽地面色一沉,似乎下定了决心:“这笔玫瑰的采摘费用,我可以全款退给您。”
老者轻轻摇头,他的嗓音干涩而疲惫:“算了,孩子,你没出事就好。这周就给我一束普通的红玫瑰吧。”
老者回到自家门廊上,深吸一口气,挂上温和的微笑,打开家门。
玄关处挂着巨型全家福,画面中3人皆是新年打扮,红围巾、红毛衣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右上角还印着红彤彤的龙年生肖图,刺得他双眼发酸。
老者還没换好鞋,妻子便微微颤颤迎了出来。一见那捧红玫瑰,她混沌的双眼顿时发亮:“这是女儿寄来的吗?”
老者笑着点头,扶她坐到沙发上,她的肩膀那么瘦削单薄,如纸片一般。
妻子将玫瑰拥入怀中,一朵一朵嗅了良久。渐渐的,她的动作迟疑了,她仰起头,眼睛里的亮光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这不是普通的法兰西玫瑰吗?”
“当然不是!这是宇宙玫瑰,女儿坐飞船到最遥远的地方,专门为你摘的。你不相信女儿吗?”老者有些心虚。
妻子眼神愈发涣散了,似乎思绪也随着一起远去:“可是,为什么宇宙玫瑰和法兰西玫瑰长得一模一样呢?”
老者语塞。在造访顾星河的小店前,这样的对话他经历过无数次,后面总是紧接着妻子的歇斯底里。他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恐惧、悲恸的爆发。良久,却异常安静。
再次睁开眼,老者惊奇地发现妻子眼中又闪烁起亮光,她把头扎进玫瑰里,亲吻每一片花瓣,犹如亲吻女儿红扑扑的脸颊。她喃喃道:“再过一年,我的小玫瑰就要回来了。”
老者抬起头,目光跟电视柜上照片中的女儿相接。她穿着笨重的宇航服,满脸灿烂笑容,朝镜头外的他们挥手。
“嗯,要回来了。”老者说。
6
7月的某个周一,早上8:00,老者提前来到店里。顾星河正弯腰往花架上摆放满天星。
“您今天来得真早!”顾星河在围裙上蹭蹭双手,“稍等我一下,马上给您拿出来。”
“不急,我先看看花。”老者背着手,徐徐在店里踱步。店面只有10平米不到,这里的每排花架他都看过无数次,但是今天看得格外仔细,每朵花瓣、每片绿叶,他都认真端详许久,“我今天想定最后一批花。”
“您要搬走了吗?”惊讶之外,顾星河有些失落。虽然只做了半年邻居,但这个新邻居比之前的餐厅老板实在好太多。顾星河还记得,餐厅老板家的熊孩子有天溜进花店,趁其不备,把客户定制的花篮揪得乱七八糟,还任由肥硕的达布拉多犬在店里乱窜,打翻了好几排花架,整桶水把顾星河浇成了落汤鸡。如果再换个邻居,指不定是什么样的人。
“沒有,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所以一次性多订些。”老者心里估算了,“那就准备20年,共1100朵吧。”
顾星河瞪圆眼睛。这么多玫瑰,且不说能否找到,保存20年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不用担心,我要的不是真玫瑰。”老者指向心脏所在,“而是你心里的宇宙玫瑰。”
这是顾星河至今最没信心的一笔订单,她彻夜难眠。经过一周的纠结和挣扎,1100朵玫瑰终于完成了。
“那个,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交货那天,顾星河突然冲离去的背影高喊。
“嗯,我会一直都在。”老者挥挥手,声音爽朗像7月的天空。
7
来年夏季的某个周一,早晨8:30,顾星河站在隔壁家门口。此时距老者去世已经一年了。听邻里说,按照遗嘱,老者选择了星葬。那是场寂静的葬礼,没有吊唁的亲属,没有痛哭流涕,飞船载着骨灰升空,在地球和阿尔法星系中间的位置,骨灰被静静地抛洒出去。正如老者所说,他将一直都在,与浩瀚的宇宙同在。
思忖再三,顾星河还是决意去拜访老者妻子。她按响了门铃。
“顾小姐,您来了。”机器人管家的口气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它的滚轮安静平稳地滑过,扬声器模拟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有那么一瞬,顾星河还真以为它有双人类的脚。顾星河被安置在客厅沙发上,“您稍等,夫人正在洗漱。”
除花园外,顾星河从没看过老者家。她曾幻想过,是与自家相同的极简风格,四壁被调成太空灰色,客厅里只有一张流线型沙发,右手边有个智能总控,可随时调出压缩在墙壁中的其他家居设备。
环顾四周,顾星河发现完全猜错了。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纱帘上投下大大小小的斑点;几张大檀木书架沿着白墙一溜儿排开,书本封面都有些破损发黄了;房间朝南摆着一张猩红色八仙桌,椅面上搁着彩色缎纹的坐垫。
管家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普洱,顾星河小心翼翼端起,紫砂茶盏竟是温润的磨砂感。房间里的空气是暖黄色的,灰尘微粒在半空中随风而动,花园里的鸟鸣和街上的喧闹时不时传入厅内。伴着淡淡的檀香,顾星河似乎穿越回半个世纪前,那个只存在电视上或父母儿时故事里的场景。
“请问您是哪位?”楼梯走下一位老年女性,她满头银发梳成了整齐的发髻,正疑惑地看着顾星河。
“呃,我是住隔壁的。”
“隔壁不是董教授家吗?你是他女儿吧,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夫人笑眯眯的,心情似乎很好。
顾星河不认识什么董教授,房子是爷爷留下来的,顾家已经住了60多年了。她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副老古董挂历,2036年6月,背景是一只俊美的生肖龙盘踞在云中。
“小董,你还在上学吗?”夫人问。
“没有,我开了家花店。”
“花店好呀!我也喜欢摆弄花草,稍后带你参观下花园,都是我精心设计的。”夫人兴致勃勃地讲起来,说她是如何从日本运回植物,又如何请工匠打造了小桥流水,左边那块花圃以前种的都是路易十四玫瑰,最近才换成洋桔梗。
“你多大啦?”夫人突然问。
“今年30。”
“我女儿比你小点,29岁。她又聪明又漂亮,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夫人笑吟吟地望向摆在电视柜上的照片,一个女孩在灿烂地微笑,眉眼跟他们夫妇俩颇为相似。夫人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指针指着8:50,她忽然问:“今天周几?”
“周一。”
“周一啦!老头子呢?”夫人似乎紧张了起来。
“您又忘了,主人他去外地出差了,预计下周才回来。”管家回答道。
“瞧我这记性!快把电视打开吧。”她往脑门上轻轻一拍。
电视中开始播放一段视频。镜头里出现4个年轻人的侧脸,他们坐在驾驶舱内,身着笨拙的白色宇航服,神情严肃正视前方,似乎在准备执行命令。仪表盘上数字飞闪,但因画质过于老旧,时有卡顿,无法看太清楚舷窗外是哪儿。顾星河猜测这是早期太空航行的录像。
夫人调整了下坐姿,正面对着电视机。镜头画面开始抖动,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亮起,由绿变黄,由黄变红。顾星河注意到夫人有些微微发抖,“老头子不在,心里突然有点没谱。”夫人强压住嗓音里的颤抖。
“没关系,我陪着您。”顾星河握住她枯瘦的手,被她的戒指硌得生疼。
夫人稍许镇定了些:“受我家老头子影响,女儿从小就喜欢看什么宇宙、星球的书,我反正搞不懂,但他们父女俩都爱看。长大后,她就真的成了宇宙飞人,整日飞来飞去搞研究。”
录像镜头嗖地切换到宇航员正面,能看出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们个个肌肉紧缩、神色凝重,僵硬得犹如铁块一样。画面抖得愈来愈剧烈,振动与振动叠加在一起,所有仪表盘都变成红色,舷窗右上方忽然出现一滴静止的水珠。不对,那种环境不可能是水珠。顾星河再定睛细看,那是一小块裂纹!
“去年她搭乘新家园号飞船出发,你知道,就是人类的第一艘恒星际飞船。周一,也就是今天,将降落在阿尔法星系,她将成为第一个走出太阳系的人。”夫人的脸颊因激动而微微泛起红晕。
眼看着镜头中舷窗的裂纹愈来愈多,一道火光透过舷窗哗啦照进来,舱内宇航员们似乎预感到最后时刻的来临。他们的眼里写满诀别,一个女宇航员试图抬起手臂,朝镜头方向抓来。
“她说,要采一朵最美丽的宇宙玫瑰送给我。”夫人满面眷念。
嘭,录像结束了。那名女宇航员最后的话似乎是,“妈妈。”
时钟发出整点报时,9:00。老人的结婚戒指悄无声息地工作起来,过不多时,打印出一朵玫瑰。它的茎杆由纤长的彗星构成,绿叶形似星云,而花蕾则是斑斓的星球,这才是真正的“宇宙玫瑰”啊!顾星河却丝毫不惊奇,这正是老者生前请她设计的1100朵玫瑰之一。
“还记得你为我做的3D全息图吗?”老者预定最后一批玫瑰时,问顾星河。
“嗯,卖给您第一朵深海玫瑰前做的模型。”
“没错。把你心中的宇宙玫瑰做成那样吧,我把它们输入婚戒。每周一早上9点,妻子婚戒里的打印机会自动运行,玫瑰就能永生了。”
夫人将宇宙玫瑰拥入怀中,亲吻每一片花瓣,犹如亲吻女儿红扑扑的脸颊,喃喃道:“再过一年,我的小玫瑰就要回来了。”
30年前,正是印度德干大火成岩省检测数据出现异常后的第5年,人类第一架恒星际宇宙飞船起航,船上共载有4名宇航员,预计历时一年飞抵阿尔法星系。新家园号作为首次飞出太阳系的宇宙飞船,完成了大量太空实验,采集了十分珍贵的第一手数据资料。然而,在降落阿尔法星系时,因为行星表面出现极端气候,毁坏了飞船隔热板,最终导致飞船爆炸,4名宇航员全部遇难。其中,有一位年仅29岁的中国姑娘,她叫林夕夕。她就是照片上的女孩。
早晨9点的阳光穿透玫瑰花瓣,投下灿烂的色彩。
顾星河忽然想起大学毕业旅行,也是她迄今唯一的地外旅行。绿皮的星际慢旅在太空中吭哧吭哧爬行,绕过一座星球,又小心地避开太空工业城,弯弯曲曲,朝宇宙的深处试探着前行。星河整日整夜趴在舷窗上,看着太阳慢慢变小,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愈来愈亮、愈来愈大。哐当一声,绿皮飞船打了个大哆嗦后,停住了。终于,我们抵达了曾经的远方。
远方有什么?也许是爱情、是梦想、是希望,也许只是一朵美丽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