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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他对面,表情忧郁地看着他,一刹那之间,他有一种面对心理病人的感觉,似乎他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似乎在他们之间已经存在那样一种关于心理问题的对话与咨询。这种感觉很快过去了,因为他还是他,他不是心理咨询师,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关于心理问题的对话。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感觉,似乎在他的身上还有另一重身份,即心理问题专家的身份。很快,这种感觉与困惑就消失了,他明白在他们之间有一些历史问题。
多少年前,他们是中学同学,那段历史已经过去了很久,关于那段过去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也很稀薄,即使努力去回忆,也只能回忆起一些很粗放也很概念化的东西,许多细节都像水一样在岁月的裂缝中漏掉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他面前,就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他。她出现的条件是什么?他找不到这个条件,因此,他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一个梦中的片段,梦是不照着我们通常熟悉的逻辑去编排故事的;或者怀疑这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和她有些相似的人。不论是不是她,都是陌生人。当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能够提出的问题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应该说,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他们重新见面的情形,那是在他们中学毕业后的一段时间,甚至是较长时间,他都设想这种可能性,其实他明白,那是一种单向的渴望,当这种渴望持续的时候,他一直相信他们还有可能见面,所以,他不相信这种渴望会消失,可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不再拥有这种渴望,就像自己被置换了,要么成为另一个人,要么换了另外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当他偶尔想起她的时候,他的问题就变成:我为什么不再渴望见到她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他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想起这个问题。
他想起在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在他们交往的时候,他总是被动而迎合的姿态,她是相反的姿态,这就是他们最初的关系。而现在的他,在许多方面都不是被动性的人物,经过多少年的世事风雨,他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不会选择被动,都不会坐以待毙。当他有了这个姿态,在偶尔回忆起他在和她的关系上面表现出的那种被动与迎合,他都有一种迟到的受伤的感觉,这个感觉已经不是很浓,可是不能忽略。他看着她,不断地想起这种感觉。
他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话,也不记得之前他说了什么话,也许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坐着,即使如此,他仍然有一种很戏剧化的感觉,不论说话,还是沉默,都是戏剧化的果实。他笑了笑,跟她打招呼,然后问她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吗?
她也笑了一下,笑得不是很彻底,半路刹住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是这种很有节制与保留的笑,似乎她在看他的态度,然后采取相应的态度。
“岳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有些唐突,也没有提前给你打招呼,不会影响你工作吧?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我觉得你已经忘了我。”她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而好听,甚至有些性感,从她完成变音之后,她就是这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他有些亲切。他说他没有忘了她。他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她甚至比小时候还美丽,岁月与憔悴都让她显出小时候完全没有的风韵。小时候的一些东西都没有了,就像一只孔雀在成长的时候,随着羽翼丰满,许多绒毛都会悄然消失。她没有变胖,也没有出现慵懒的赘肉,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
在他说了他还记得她之后,她说:“那你还记得我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方面许多东西真的都忘了,另一方面,许多东西在记忆之中已经发生了悄然的变化。他记得她有薄薄的头发,现在却发现她的头发挺多,他记得她的头发是很直很黑的,现在却发现她的头发在脖子与鬓角有一些碎碎的自来卷,她的头发微微泛黄,他相信这是她的头发最初的颜色,在他记忆中,她的嘴不是很大,可是她的嘴很大,他实际上想不起她的下巴的造型,他从来没有记住她的下巴是微微上翘的。她的眉毛与眼睛之间的距离比较宽,在加上上翘的下巴,让她脸上总是有一种怠慢或者高傲的表情,可是在过去,他能够记住这种表情,却想不起这样的表情与她的眉毛、下巴是怎样的关系。
他对她的记忆充满偏差,甚至有很多篡改,也许在不知不觉之中,他把别的女人的相貌细节在记忆之中编辑到她的脸上了。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觉得自己如果有一段时间还爱她的话,那只是爱上了错误的记忆。而现在,当她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失真起来,不论现在的她,还是过去关于她的记忆。她完全是一个很陌生而新鲜的人,正因为这样,他们可以从现在作为一个开始,去交谈,或者去追忆那些已经与他们剥离了很远的过去。他看着她,感到恍若隔世。
“我一直记得最小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比我高,我一直沒有因为你比我高而产生心理障碍,后来就有些着急,再后来,我发现自己终于长高了,”他说。“越是小的时候,越是记得清晰,记忆好像远视眼,越近越看不清楚。”
“你还记得那个老城区吗?就是市委旁边的那个老城区,我们经常一起去玩的地方,我经常想起那个地方,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会在做梦的时候梦到。你没有发现吗?梦总是在提醒你不要忘了什么。”
“我记得,那里有很多小巷子,还有很多老院子,那里冬天的时候很冷,每条巷子都有穿堂风,好像还有一大片荒地。”
她的脸有些微微泛红,她看着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她说:“这个你还记得,你的记性真的不坏呀。”在她稍微露出悲伤的时候,她就会显得更年轻一些,朦胧依稀之间,小时候的俏丽像幽暗中的折光一样时隐时现。
每一个话题都谈不下去,谈话的内容很破碎,彼此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闪烁其词,这就是他们多年之后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岁月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许多东西都被抹掉了,他们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他不会忘记这一天,最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忘记。这是秋初的一个温暖的上午,他最喜欢的季节,阳光清澈而透明,风吹进来的时候既干爽又温暖,整个世界从夏季那种令人绝望的湿热中挣扎出来,好像是一年中第二个充满生机与成长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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