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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连炮

时间:2022-12-12 10:00:05 来源:网友投稿

能唱歌的古街道与陈连炮的脚

石笋古街道在泉州新门城外。它最大的特点是白天沉默寡言,夜来却放声高歌。这话说来稀奇古怪,说清楚了也就不奇也不怪了。

泉州气候温热,从不下雪,雨水也充沛,时不时就来个“滚蛟龙”,所以这里的人都习惯光脚。穿鞋,简直是活受罪。泉州人笑话泉州人穿鞋是:做客踏脚下,回来骑肩上——将两只鞋的带子结一块,挂在肩上晃荡。为此,石笋街的石道上再多的脚板子走踏,也毫无声响。入夜,石笋人洗了脚又都穿上卡卡。那卡卡大名木屐,高二寸,苦楝子或乌桕木做成,颇重,难以抬脚走路,拖着,弹出的声音即是卡——卡卡,因声得名。如果用老了薄了,那声音就高些。人脚众多,便成多声部合唱了。

不穿卡卡(白天不光脚)的石笋人只有布庄、中西药房、首饰文具店上的人及扫街的陈连炮,总共不上三十个。就算三十个吧,比例是三千比三十。

陈连炮的脚长一尺,总穿一双补了又补纳了又纳的布鞋。说是鞋,仅因它踏在脚下,其实已经变形失态,仿佛两个不同类别的鸟窝,穿着比不穿还要难看。

有道是脚长乘以七等于身高,这是科学。陈连炮不仅身高“达标”,且又肩宽背厚,真正是标准的七尺男儿。

泉州人有句俗语:矮仔多心计,巨人多呆痴。这也是真理。矮仔先天条件欠佳,于是穷则思变,不想办法如何生存、竞争?因此脑子越来越顶用。而巨人占有利条件,心计用得少,渐渐迟钝也是在所难免。

“陈连炮如此显眼,会是傻子吗?”对这一点,石笋人偶或也拨动舌头争得脸红耳赤的。

陈连炮的耳、胡、毛

陈连炮有三耳:左边大如新生儿的脚,右边两耳,一大一小,大者有轮无坠,小者有坠无轮。大晃头时坠子就小晃动,十分有趣好玩。

陈连炮耳下的半个脸,就像戏台上的狱年那样挂着半圈钢刷似的胡子,每个月的十五剃一回,刮后美得像鹅卵石,可第二天便如抹上炭粉,五七天就又拉里拉碴了。

陈连炮从春到冬都穿长裤,从不套袜子,蹲着,小腿下便露一圈毛。那毛是全石笋街人不曾见过的,粗、长、黑,猪鬃也似。石笋人于是发挥丰富想象力:小腿下如是,上溯阴部、胸脯、腋下,一定能给人大开眼界!便十分注意,希望有朝一日能大饱眼福。于是盼星星盼月亮,盼呀盼,盼了三十多年,终于盼到了,却不由吓了一大跳,这是后话。现当今,懂得点看相的说:三耳乃破相,运程行到那里就陷了,即使不傻也成不了气候的。而多毛则是未开化或迟开化的征兆,因从猿到人就是从多毛进化到脱毛。这多毛的陈连炮显然是低能人,也就是呆痴啰。

陈连炮的旱烟管及烟水化合物

陈连炮本不吸烟,扫街时常与死猫烂狗打交道才学的,目的在于御臭及以毒攻毒。

陈连炮吸的是旱烟。竹制烟管,长五寸,两头套着铜嘴铜锅。

陈连炮吸烟与众不同,点燃猛吸:左唇角吸右唇角吐,所谓唇口烟是也。烟丝全燃后,他即用左边臼齿咬住烟嘴,干活时这样,闲时这样,打瞌睡这样,连说话也这样(如果那大牙解除负担,他的话音会像打雷那样响亮,唾沫星子能溅出一丈远)。他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发黄的烟(油)水(口水)化合物顺着烟管烟锅一滴一滴下淌,嘴唇下巴永远湿湿的。自我觉察后即咽下口水,拔出烟管,大手往嘴上一抹,再挖烟灰装烟丝。

“烟油苦、辣、毒三字俱全,哪见吞食烟油的?这不是呆痴又能是啥呢?”有人这么说。

陈连炮与担担

石笋街宽丈二、长一里,有店面二百爿。陈连炮于大早和下午各扫一趟街。这街道垃圾多,店家、人家的破缸破瓦碎砖碎石也往他那担子里倒,他从不拒绝。他那担子是一对好的大竹篮上面再套一副无底的。所有市面上的木扁担竹扁担都支撑不住这担子。他用的是硬邦邦的竹杠。有那好奇的农人欲以肩试之,不是肩捱不着就是仅能走数步而已。陈连炮每天挑五六趟,去一里远的笋江南岸的龙眼林倒了,经数月数年发酵再卖给农人上肥。

陈连炮扫街,每月收工钱四个大洋,真所谓夜壶里养鱼——活得了长不了。乐善的石笋人也曾教他去当挑夫:走安海跑厦门下漳州。挑厦门、漳州担是两天、四天一个来回,挑安海担是早挑粮、糖、布去,晚挑盐、鱼回。凭他那肩膀一天何愁挣不来五七角?交一二角的工头钱,也是吃用有余,且自由自在,哪像扫街,一天也缺不得。听这么说,陈连炮便歉意地笑笑,又摆手又摇头,哇哇哇地说那无人能懂的官话(石笋人把非闽南话称官话),但看他手指不离和光庙,才知道他离不开它。

“这和光庙有啥好留恋的?为一座破庙吃苦受罪,傻不傻呢!”有人这么说。

陈连炮的“父懒认”

陈连炮一向只听话不说话。石笋街能看报写信的人拼一块坐不满三席,而这些先生们居然也没能听懂陈连炮的话。说话没人听懂,哪还有兴趣说。

一九四八年夏天,石笋街的布店和中西药房的八个头家合办一馆书塾,馆位设在和光庙旁的公房里。我是二十五个学生之一。我们的董长川老先生穿长衫蓄山羊胡子,不上课他便捋着胡子出门消闲。

和光庙旁有空地二分,庙后有池名亭美潭,潭畔长一棵千年老榕,树身要十五人才能抱拢,几条大树根伸出一二丈长,是为雅座。那榕树高可过四楼,荫罩庙、潭,热天风掠水而来,凉爽得催人垂眼。冬天则日暖融融,在这里沐日实在是一种享受。

陈连炮是这里的常客。

有一回,我的老夫子见他魁梧而厚道,顿起怜爱之心,便将方椅挪到庙墙下,问他: “老陈,贵府何方?”

陈连炮受宠若惊,却又答不上,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贵府,贵府不懂?贵府就是老家。”

“噢噢,父懒认。父懒认。”

坐树根上的乘凉人听见哇哇叫,也不懂。既不懂,就越感趣味,便像看变把戏那样将精神集中一块来。

“父懒认,不像话。父天母地,天地君亲师,怎能不认父呢。”

有人帮腔:“这就叫猪仔喂大不认爸哕。”

陈连炮连连晃着小耳朵,又说了几遍,老先生知道自己猜错了,却还是猜不透,陈连炮看见他那愣样,想了想,指了指潭里的水,说:“父。”又看了看太阳,指了四方,说:“冻、洗、懒、北的懒。”

老先生恍然大悟:“湖南人是也。”说罢长长吁口气,仿佛作罢一篇八股文那样辛苦。“唉呀,这话谁听得来呀。”的确,在座三十人就老先生一人听得来!他因此仿佛中了秀才那样捋着胡子笑了。

陈连炮也乐呵呵地露着大板牙笑着,那旱烟管扑一声掉地上了。

老先生再要说什么,听见笑声,回头见许多张开的大嘴,脸不由一红,逃似的进馆里去了,连方椅也忘了带。

此后,陈连炮不甘寂寞了,几次瞄着老先生,很敬重地拔下烟管,抹了发黄的嘴唇,想去跟他说话,老先生却装没看见,逃避鬼子的“飞船”似的逃回馆里去了。此后陈连炮就跟哑巴没两样了。

“你看连炮对董先生那模样,真正是热脸捱凉屁股,呆痴得可怜啰。”

陈连炮与和光庙

陈连炮曾是十九路军的一班长。一九三二年十九路军在上海抗击倭寇后,因不受蒋介石闽西剿“匪”之命令,被蒋重围,分层切割,于一九三四年在泉州抹掉番号。十九路军不死不降的官兵回不了家,便散落在四乡八里中。陈连炮是其中的一个。

陈连炮毫无目标地来到石笋街,已饿得走不动,忽见一座雕梁画栋皇宫模样庙宇,便踉跄而人,直扑供桌,寻找供品充饥,然而神前一无所有,陈连炮扑地便倒。庙祝玄风道士给他灌了粥汤,扶他上床,用草药擦洗,精心调理数天,这才恢复如初。陈连炮正不知如何答谢,老道士却说:你且莫难为情,我正有求于你。老道士将他领到神龛前,揭了神帐,里面空空如也。原来这庙供奉的是保生大帝,沉香木雕成,十分珍贵,前天失窃,老道士正要四处寻找,只怕水火兵盗毁了这庙才拖延至今。这下好了,就将这庙交托于他,求他答应。陈连炮知道老道士的意思后,点一下头,说:“我答应。”老道士交代:庙旁两个店面出租,靠它可以糊口。说罢将一个褡裢塞在他怀里,扑地便拜。陈连炮忙也跪下去,对拜毕,老道士即对和光境内的“老大”说明本意,便上路而去。

陈连炮自此尽责看庙,就如当初站岗放哨那样,且里外打扫得清清洁洁。后来打扫的范围越来越广,直至整条石笋街。时间一长,就有人来请他人赘。他什么都好说,只一条件:不离和光庙。这叫什么入赘呢,来一个吹一个就是了。一九四五年开春,他父亲收到他汇去的二十块大洋,带来一个大姑娘,就地圆房,住了两个来月,回去了。两年后她抱来一个儿子,也住了两个来月。她就这样隔两年来两个月,每次也总抱来个胖小子。第四趟,她要拉他比翼双飞,她的理由是:老道士回不来了,你还傻等什么。陈连炮说:我也知道老道士活不到今天,可我答应他了。她长叹一声说:你真傻,怎么能糊涂答应呢。唉,既答应了,有啥办法呢?我自个回了。

有人说:“老道士回不来了,他竟还为老道士‘守寡’,这不比死人还死人吗!”

陈连炮与红蚊子

说陈连炮傻的就那么几个,依据也就这么一些。而这些人说话的角度也都倾向陈连炮,袒着陈连炮,无非不敬一些而已。

现在说说陈连炮不傻的故事。先说红蚊子。

红蚊子的“创始人”叫费海水。费海水少年丧父,靠母亲帮人洗衣挑水挣几个钱养着。因单丁过代,且肢细体瘦,无论轻重活老母都不让他沾边。他吃饱了便玩,尤喜欢捉弄人。他把火柴棍烧着,将烬时用泥沙闷熄成炭,一头沾上从不刷漱的发黄牙渍,见人熟睡,给粘上,烟头点着,炭火慢慢烧着,自己躲着欣赏。蚊子咬人,痒痛参半。红蚊子烧到皮上,径直往肉里炙,就像锥子往深里扎,先是表皮抽搐,继而痛得跳起来,一片笑闹声中明知受耍弄,却捉不到作孽人,再不甘心也发作不起,事过之后,气已消,翻旧账反惹人笑话。这费海水竟越玩越自然了。

陈连炮一闲,便依墙坐着听人们聊天。听着听着,便睡了。费海水猫着腰去吹开陈连炮小腿下的毛,放上红蚊子,躲到庙后去欣赏。这陈连炮呀,那皮那肉,粗厚得简直跟猪一样,红蚊子烧着,炙着,陈连炮只是唇角微微抖动一下,大巴掌拍下去,举起,睡眼一眯,若无其事地又闭下,唇角抹下油水化合物涂上,仍旧睡得鼾声如雷,口水流淌。

隔两天,费海水看见陈连炮又睡得歪头淌涎,竟备下特别丰盛的一份——两根粘一块——才点上,陈连炮身子一挺,一把抓住,拥入怀里,轻轻压着,就像五指山下压着猢狲,把那丰盛的一份依样画葫芦——在黄牙上一沾,粘在费海水鼻尖上,却暂不点火,只是美美地闭上眼欣赏着。闲人们一齐鼓掌:给他点上给他点上。陈连炮还是不动,有人耐不住要来点火。陈连炮却轻轻刮他两鼻子,放掉了。

自此红蚊子再不咬人了。

“能当即抓住小狐狸的,能说是呆痴吗?”许多人都这样说。

陈连炮收工钱

“陈连炮不但一点不傻,还灵得很呢。”说这话的是我老爸。他给我讲这么一个故事:

陈连炮一个月向石笋街的店家收一回扫街工钱。他这样进的店家:一手拿一本自裁自钉的白纸本子,一手捏一根铅笔。先将铅笔尖在唇上沾一沾,连同本子递给头家。送多送少由着人家,一定须在本子上写上店号或做上记号,以此来与乞讨区别。

第一次收工钱,陈连炮从街东第一家店铺——隆兴百货开始。哪知第一步就踩在牛屎上:这头家是有名的吝啬鬼,有人形容他:狗嘴含一呱(铜板)拔得狗尾巴断下。这时那头家接过本子翻了翻,不说话,陈连炮哇哇哇地比划半天,扳了六下指头,那头家摸了半天无须下巴,提起账桌上的小楷笔,写上隆兴号二呱。

呱就是个或枚。因店家点铜板的第一步是先叠起,然后握在手心,再一五一十地推向另一手,这就发出呱呱声,因声得名。二呱就是二枚。三十呱为一角,三百呱能换一个大洋。

隆兴号开这个头,后边的店家便都依这个样给了。陈连炮来到义成五谷店,已是过去三分之二强。我老爸接过本子翻了翻,用半生不熟的国语问:“你这样子收工钱,谁教的?”陈连炮哇哇哇地晃着耳坠子。老爸也没全能听懂,但已知其意,“那么,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嗯,有骨气,也挺有办法的。”老爸指着隆兴号又问:“你一个月给他扫了六十趟店口,这二呱你也情愿收呀!少了,实在太少了,起码该收一个巴掌。”陈连炮又比划一阵,老爸说:“你是说你扫街属自愿,不是大家叫干的,要多了不但收不起来还让人闲话?”陈连炮点点头,老爸跟着也点点头,说:“说的也是。”便在本子上用毛笔写上义成号五呱。

第二二个月的这天上午,老爸正记账,觉得账本上光线暗了,抬头一看,似一堵高墙挡眼,原来是陈连炮。老爸接过本子翻了翻,发现上月继义成号之后各家都写上五呱,这便是这个月陈连炮选定从这里开手的原因了。老爸笑着,在本子上写下七月份义成号五呱,然后夸他:“你挺会办事的。”陈连炮也挺高兴,拔下烟管说得唾沫星子乱溅。老爸说:“原来你还会放大炮呀。”陈连炮又说了一通才离去。

我问老爸:“他放啥大炮呢?”

老爸说:“我猜,他是说如果连这点机灵劲都没的话,哪能活到今天。”

第三个月的这天的这个时辰,陈连炮又上店来了。老爸看那旧账,知道他上月从义成号做起点,先向下再向上,上下各家都给五呱,最后一家是隆兴号,仍然给的二呱。老爸一笑置之。这时老爸又发现一个问题,便戳本子一家一家数着,数了一百六十家,正不知那四十家为何缺空,陈连炮又叫起来了。老爸说:“你是说这些店家都是寡妇孤儿、老弱病残,卖的几根针几根葱,不好向他们收钱?好好好,你是好人!”陈连炮听见称赞,呵呵呵地笑了,笑得胡子挂上了唾沫星子。

“增儿,你说,他这人哪像什么呆痴呀。不像,一点不像呀!”老爸这样对我说。

陈连炮回父懒

陈连炮回父懒,缘起于费海水。

费海水成丁后仍然是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杠枪,一张嘴却如七月的笋江,水流滔滔,脏东西也不少。他平时就在居委会里听差打杂混口饭吃。这些日子他凭借城市贫民的底子呼风唤雨,把近百个牌坊拆得一个不留,现在是第二战役,选定和光庙为突破口。

和光庙在石笋街中。那街,就如一枝飞箭,射向和光庙之后即折了九十度拐向西。陈连炮在肉摊前得到费海水的行动消息,烟管一唾,返身便奔,刚到庙前,费海水他们已从正面水潮涌来。好家伙,百来号人,锄头斧头铁镐铆头磕磕碰碰叮叮当当,势如破竹。

陈连炮忙迎上去,跟费海水打招呼,费海水一站,人流也便堵了半条街。

陈连炮口说手比划,意思是你们要革命,总不能连我的吃饭家当也革掉吧,东西就放在大门后,我挪一挪你们再干吧。

费海水说:“你要挪挪碗罐,这个可以,我命令小将们给你挪挪就是。”

陈连炮比划着,意思是:有打砸的小将哪有挪家当的造反派,就等那么三五分钟吧。

费海水答应了。

陈连炮又说:“小将们都听你的命令,你好人做到底,把他们拦一拦,免得敲了我的屁股。”

费海水果然转过身对众人张开双手。陈连炮猛然车转身子,一个箭步跃入大门,板起门扇就推。那门属红木,高丈二,厚四寸,重四百来斤。往常关门,左边一扇随脚步粗犷地响三响:“轰轰轰”,右边一扇也响三响“(口隆)(口隆)(口隆)”,此刻只听见一声轰一声(口隆)再一声咣当,门楣尘灰便飞洒如烟雾。费海水揉眼唾沫时,才知道上当,口里嚷嚷:“傻瓜骗人,砸烂狗头!”手一招,那噼噼啪啪的撞砸声就如一场大冰雹。

陈连炮出边门,人榕荫地,脚下解放鞋啪啪啪地响,他这脚步声,是石笋人三十五年来闻所未闻的。费海水他们只怕他这么出去会出事吃亏,慌忙从榕根上下来拦着,可这些人身都偏低偏小,哪模样就如老师跟前的小学生,哪里拦得住,只得苦劝,这个说他们生你的气了,你听喊你的口号了;那个说他们手中有家伙,动了怒,你生命不保,前车可鉴呀!

这前车,离这里才八里地,也才三天前的事。一座墓坊,也是费海水领的一群人,绳索已经拴在坊上,正要拉倒,看墓的老头从山上赶来拦住,费海水最后通牒连发三道,看墓人就是不让,额上碰得青肿流血,地陷坑坑,费海水叫人将他架走,一声号子叫,众人齐使劲,那老头突然挣脱,跑来坊下求饶。坊倒下,一条大石梁压在他腹腿上,就像一根甘蔗压着一条油条:中间陷进泥里,脚、头翘起,眼珠跳出丈来远,面色紫黑紫黑。陈连炮跟几个石笋人跑去看,那人鼻孔还哼哼。

现在石笋人提起这事,陈连炮也没被触动,却泰然地笑笑,连连摇手摆头地嚷嚷,仍然像一头耕作中的牡牛那样低头前行。那些石笋人不敢怠慢,后边紧跟着。

陈连炮来到庙前的东墙下,在石碑前停住脚。那石碑高四尺宽二尺,他用两手脚扣住碑身,一肩膀靠上去,使劲一顶,那碑下原被水泥固定在石座上,埋入泥地下,这便将碑连座撬出泥地,他俯下身,双手捏住裤筒往大腿一拉,像翻洗猪肠子那样。两裤筒拉上后,即把中山装衣襟揪住,突然左右一开弓,五颗扣子像子弹那样呼呼呼弹飞出去,缩一肩脱下,顺势打转,绞成绳索状,往碑上一套,抱紧,喝声嗨呀,震得老榕树纷纷落籽。于是腰板一挺,那碑与座离地半尺,迈一步,脚下一声轰。那些石笋人先是一愣,继而忙为其开道。而庙前的人听见“雷”声响,转身一看,石碑身上横着一条绷得紧紧的大绳索,慢慢地沉重地摇晃着前移,来到庙前,堵了庙门,才看清是一巨人抱来的。那人一转身,双手腰间一插,呵,简直是一尊下凡天神:胡子拉碴,一身肉疙瘩,当胸一大撮黑毛,延伸入裤,左乳隆起,乳晕长着密毛,像画上一只虎眼。没右乳,一条像死蛇的长疤代替了。

费海水叫:陈连炮是反革命!打死他!

陈连炮那大巴掌往疤上一拍,啪一声巨响,说:“这是日本鬼子的罪证,你们下得了手吗?”人们愣了,陈连炮又喊道:“你们都来看。”自己闪到碑旁,一字一顿地读那碑文:

和光庙

经本委于一九六一年五月公布为第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福建省人民委员会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 日 立

许多石笋人也在庙前人中讲陈连炮抗日反蒋、乞食晕倒的故事,还说老陈可是为国家为民族流过血拼过命的英雄,而他现在抱的,那是人民立的碑呀!

退潮了。

陈连炮还站着,许久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庙。

第二天日头半天高还不见陈连炮出门,这是三十五年来第一回,石笋人觉得不妙,赶忙敲门,不见声色,便搬大竹梯从院子进庙,果然,陈连炮歪躺在厢房的地上,一手握着一把小铁扒,铁扒撬着床下古砖的一角,床前瓷痰盂盛满了血,枕头、面前的地上、胡子、嘴唇都凝着乌黑血疤,面白如纸,眼睁如牛,鼻息已断,只身有微温,估计断气不久。

“陈连炮老了,眼睁得比牛眼还圆。”

石笋人这么传递着连炮老了的消息。人们不愿说死,那是他已符合三个条件:五十岁以上,受人尊敬,希望不死。而死人眼睛的张闭,则被视作愿不愿死的依据。因此又议论纷纷了:“看来连炮是睁大眼睛等着看妻子儿孙。”“可能仇恨费海水。”“可能后事没交代。”……

很快,庙里庙外聚满了人。

石笋街的“老大”、居委会主任及几个较有声望的人都在厢房里,他们认为古砖下大有文章,便叫一泥匠爬进床下扒开,果然挖出一个陶罐,揭盖,提出一褡裢,里有大洋二百呱。大家头疼了:这大洋谁的呢?是陈连炮的积蓄吗?该如何处理呢?这些问题仅陈连炮一人能回答,可又不能回答,头疼不头疼!

于是议论热烈了:“我看,这是陈连炮三十五年的积攒,因吐血,想治病,所以下床挖。”“大洋是连炮的,这可以肯定。挖它,我看意在寄回家。”“我赞成这看法。我还估计,事没办成,所以死不瞑目,我们办不如意,他会找麻烦的。”“大洋给他家属无可非议。办理后事,决不能动这钱。”

大家对最后这句话表示赞成。于是分工分头料理。就在这时,被扶上床已擦洗得干干净净的陈连炮的眼睛慢慢地闭合了,人们都惊叹:噢呀,连炮真灵圣,听罢议论竟闭眼而去!

这话刚说罢,陈连炮的眼睛却又张开一缝,而且嘴唇稍微抖动两下,喉咙里咕咕地响着,石笋“老大”忙伏下身子,听了好一会,听不清楚,便说:“连炮老哥,你是说地下那二百呱大洋是你一生辛苦积蓄,应给你的家属……”不待说罢,陈连炮已皱起眉头,睁圆眼睛,双手摆平、摊开。“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是说,那二百呱大洋不是你的,你不要?”陈连炮眉结松开,两手一动。“连炮老哥,你摆平双手是说你来时两手空空,现在要空手回父懒老家,是吧?”陈连炮唇角现出一丝笑意,眼睛紧闭,回了。

“老大”叫声:“老哥,真君子呀!”双泪如雨,厢房里无人不哭。

第三天,陈连炮的妻子儿子孙子来了。石笋人像对自己的亲戚那样接待他们。

出殡那天,一把丈八牌旌,两边用六十朵碗大的白纸花圈住,顶头一朵盆大的红花,牌旌中写着:抗战英雄廉德君子五代大父陈连炮同志享年六十有一出殡仪式。

按古例,这牌旌须同姓亲人举在出殡队伍的前头,可这天,人们一看见抗战英雄廉德君子八个大字,便争着来举,姓陈的自不必说,姓黄姓吴姓张姓林……争得不亦说乎。

有人说:“我说连炮呀,真应了俗批:顾忌当作呆痴。对不起了老陈同志!”

责任编辑: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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