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3日下午,我们一行人到达全州县庙头镇唐兴成家中,已经是黄昏时分,小山村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让人感觉愈发地寒冷。
那是一座已经有些年代的老屋,由唐老爷子和他的兄弟共同拥有,老爷子的侄子在房子左边一侧开了个小小的小卖铺。
我们到唐家的时候,老爷子正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烤火,电烤炉的电阻丝有一半已经烧坏,只剩下一小截发出微弱的热量,老人把自己缩成一团,在屋角闭目养神。昏暗的光影下,那个有些驼背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落寞。
他的屋子,说是房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火塘、碗柜、炊具、桌子、五斗柜、床铺一应俱全。很明显,这是一间厨房和卧室两用的屋子。屋里的家具都是旧东西,从上面落满的灰尘不难看出,屋子已经许久不曾打扫,在靠里边的那张老式花架子床上,挂着一床被烟熏得发黑发亮的蚊帐。
唐兴成老人的人生境遇,恰如他这间赖以生存的老屋——曲折而又错综复杂。从17岁那年被征去当兵,到飞越野人山去往异国他乡抗击侵略者,回国后奉命随部队参加国内战争被俘虏,又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加解放战争,后来又跨过“三八线”参加抗美援朝……这样曲折多变的命运,恐怕没有几人能真正体会到个中滋味。
昔日的战火已经熄灭,硝烟早已散去。老人枕头下面珍藏着几枚发黑的纪念章,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层包装的时候,原本平和从容的声音变得严肃,眼神也刹那间放出异样的光芒,老人那双满是皱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我们知道,老人的思绪一定又回到了曾经暗淡了的记忆。
那是一段尘封的密支那往事,是一份值得尊敬的荣耀。
一
我当兵是被抓壮丁抓去的,那时候我刚好17岁,挨抓的人都被锁着胳膊,一个跟一个,像赶鸭子那样,带到关人的地方先关起来。
民国三十二年(1943)10月,我被带到平乐师管区。我们全州县庙头的一开始有12个人,经过体检以后,算我一起只剩下3个。体检合格的人,被带到兴安待了20多天,然后坐火车到贵州独山,改坐汽车到贵州马昌坪,走路到了贵阳。
为防止我们逃跑,300多个人在贵阳被关了3个月。
在贵阳,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房里,没什么吃的。开始的时候,每天给两个竹筒饭,是稀饭,吃不饱的。那时候好苦哦。到贵阳以后也要体检,一共检查了三次,挑中了100多人,第三次是美国人检查的。身体合格后,在胳膊上盖个红印,盖了以后就去到昆明,走路去的,那时候没有车,都是走路的。
到达昆明3天以后上运输机去印度,一架飞机坐20多个人。
在飞机上每人有一件灰色的军棉衣,过驼峰航线的时候,很冷啊,我们挤在一起才稍微暖和点。一下飞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心里想反正也回不去了,日本鬼子又侵略我们的国家,就只有拿起武器了。我们在那边什么都有,有皮鞋、袜子、大衣,吃的丰富了,面啊,罐头啊,面粉啊,牛肉啊,我们自己做馒头吃。
我们被安排住在大兵营里面,住得很好,有三床毛毯,垫一床,盖两床。印度白天不冷晚上冷。我们一个宿舍大概住一个排,一个排4个班,3个步兵班和1个炮兵班。平时洗澡也没有热水,都是凉水,水很脏的,旁边有矿山,蛮脏!

过了两个月,教官来了,就开始上课。我们有实战训练,机枪、步枪都训练过,训练的时候一般是步枪打5发子弹,炮弹打5发子弹,我打靶的成绩还可以,我是上等兵,成绩是最好的。
我们跟印度人倒没有怎么接触。当时印度人是亡国奴啊,他们的生活很苦,经常跟我们讨吃的。有时候,英国人会让印度人跪下,然后坐在他们背上休息,我们有的人看不过眼,就冲过去揍他。
后来,汽车把我们接到兰姆加尔训练基地。教官和我们说,在我们之前来的,有个200师,从凉山打到缅甸,打得很残酷,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
住了一个多月以后,我被分到新一军30师88团2营5连3排当列兵,排长姓刘,和我一起的有孙五一、唐小智、杨毅(音)。我还记得我们的军长是孙立人,还记得史迪威,其他的人就不记得叫什么了。
上面给我们发了卡其布衣服、胶鞋,当时配备的是英国军服。
两三个月后我做了炮兵射手。我们一个班,包括班长在内有13个人,配备两门炮。我们的班长邓兴华是个四川人。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正式接受严格的训练,主要是学军事知识,由美国教官上一些军事课,其中有一个吉姆教练,教我们怎么打机枪、打炮这些科目。按照规定,美国教官不准打人骂人,要耐心教导,国军的军官也是一样。
美国人负责联络和训练,弹药、粮食都是美国人空运过来的,那时公路、铁路都不行,只能靠飞机输送物资。
是我们中国人和盟军一起打败日本人的,我们新一军的两个师,加上英国、美国的军队,三个国家一起打的,我们把密支那的日本鬼子打败了,哈哈。

二
民国三十二年(1943)7月,我们到达密支那前线。
第88团负责攻打密支那火车站,战斗很激烈,打了一天一夜还没有攻下来。时间过去了两天,那天黄昏,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下起雨来了,鬼子调来一个排的援军,我方机枪手先发现了他们,把他们打死20多人以后,其余的人都逃跑了。我们的人就冲过去,捡回来一批三八式步枪。
打火车站那次,我们排里损失了好多人,后来就把我们这个班换上去了,我们刚上去,日本鬼子就来了三四十个人。我们3挺轻机枪、2挺重机枪同时开火,没多久就把他们打下去了,没有拼刺刀,扔手榴弹。打死了多少个鬼子也不记得了。你看着那鬼子一倒下就被拖走了,只看见倒下,也不晓得死没死。
日本鬼子蛮厉害的。
密支那原始森林里的树木又高又密,日本鬼子就拿着重机枪躲在树上,我们不知道啊,他们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他们,吃了大亏了!鬼子就经常这样子偷袭我们,我有很多战友不是受伤就是死了。
后来,部队一碰到有树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飞机轰炸一轮。
你问我打仗怕不怕,一开始肯定害怕啊!但是打着打着就不怕了,打久了,熟悉了,听声音就知道炮弹是从哪里来的。怕有什么用?怕也要打,不怕也要打,你不打他,他就打你!不能怕,不能怕的啊!那时候就要亡国了,当亡国奴比死还难受,你能不打吗?日本鬼子在我们这里杀了多少人?烧了多少房子?我们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不能不打。被人家欺负得没办法了,必须得还击!
以前英国人是看不起我们中国人的,觉得我们打仗肯定不行。不过,有一次英国人被日本鬼子围困,还是我们去救他们的,之后他们就相信我们了。
三
有天晚上打仗,天黑麻麻的,我突然觉得腿上有点疼,一摸有血,这才发现自己受伤了。我忍着痛走了一段路,就有担架来了。我因为有伤,是坐飞机去印度治伤的。小飞机,一个飞机只能装5个伤员。到了印度,医生一检查,说是膝盖被打穿了,需要做手术把子弹取出来了。手术做好,就把腿包了几层,换了几次药。当时医院里有3万多的伤兵。
那时在医院都是美国医生和护士,伙食也很好,早上是吃面包和牛奶。
你想上厕所了就说:“Miss,我想小便。”护士就马上过来护着你去。
面包太多了,我们就只吃里面的芯,其他的全部扔掉,后来英国人说我们浪费,说不给那么多了,我们就不干,后来还是照常给的。
休养了三个月,伤好了以后,我又回到密支那前线,只待了三五天吧,就又开战了,盟军的炮火猛烈攻击,打了一个多星期,鬼子开始撤退。密支那后面有一条大江,水很急很宽,淹死很多人。尸体好多,堆起来一层,好臭的。
我们一直追、一直打,打到了八莫、腊戌,日本人见了我们就跑,不敢跟我们打。那时候我们每天走几十里路,行军到腊戌。记得我们一直在爬山,说是要准备进新加坡。结果是英国海军先进入了新加坡。
在密支那的时候,和美军一起在一个寺庙里住了20多天,当时是用飞机送东西给我们吃。我的很多战友,有的负伤,有的死了,有的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民国三十四年(1945)3月,我们从腊戌回到云南昆明。到了7月份,接到命令说要准备攻打广州湾。我们部队从昆明步行到了广西百色。休整了3天,晚上8点多的时候传来消息,日本人投降了。
3天以后,我们步行到了平乐县。
随后新一军又奉命开赴广州市增城接受日军21军投降。受降的时候,给日军每人留一条枪,5发子弹,然后送他们去东莞。我们团走在前面,到樟木头的时候,后面的日本人被老百姓打死了两个。那天六七点以后到达深圳。英军就在河对岸。
日军缴械以后,从东莞上船回日本。
四
过年的时候,我们被调到香港九龙,住了两个礼拜,就受命坐船去南海。

当时坐了9天9夜的船,经过东海、黄海、渤海,一直到达秦皇岛。在秦皇岛休整了两个多礼拜,改坐火车,出山海关到达锦州,然后走路去前线。往北一路打过去,经过沈阳、四平,和解放军林彪的部队开战了。
打了两个多月,林彪的部队撤退了,我们就一路追到四平、吉林、长春。
我在那时候升了班长。
民国三十六年(1947),我们第88团在吉林长春的松花江以南,解放军部队在松花江以北。在长春守了1年左右,日本人以前在长春电影制片厂附近修建的房子都被烧了。后来,我们团部被调到沈阳去保护剿总司令陈诚。
民国三十七年(1948)农历八月,已经入秋。
解放军攻打锦州,陈诚准备撤去台湾。我们从葫芦岛坐船去台湾,经过黑山时,我们团被解放军第38军包围。我们一个连的人被追了一天一夜,起码跑了一百多里路,在兴民县的一个村子被抓住。大家被押到沈阳,开始是讲准备把我们放走的,后来没放,把我编入了解放军38军113师337团炮兵连。
加入解放军以后,我参加了华北战役,攻打塘沽、解放天津等战役,后来又跟着部队包围了北平。
北平和平解放后,我又随部队南下,经过湖南邵阳。8月15日,我们到了广西梧州。从那时候开始,我改打坦克的三七炮,是用马拖着运动的那种炮。
1949年12月广西全面解放。
1950年年初,我又随着部队从广西调到湖南衡阳,坐火车到湖北武汉,从武昌走路到河南信阳市,进炮兵营搞生产。先是搞运输,用人力车、独轮车运黄豆,后来又开荒种地。
没过几个月,地里的青苗大概有五六十厘米高的季节,朝鲜战争爆发了。
我们部队又被调到沈阳、铁岭一带,当年10月进入朝鲜境内,参加了第一次朝鲜战役。
因为我们军是生产部队,这一仗没打好,挨上边批评了。不过,在11月的第二次战役中,我们消灭了6万美军,缴获了数千辆汽车,其中新车300多辆,还有榴弹炮,部队用飞机炸了几天几夜,全部炸毁了。那一场战役我们还俘虏了三四万敌人。
第三次大战是1951年打的,我们打过了“三八线”,部队一直打到南朝鲜的汉城(今韩国首尔)。准备过年的时候,美军大反攻,我们没什么准备,加上子弹也不多了,就从汉城退回到“三八线”这边,在那里打了一个半月左右,一直等到后面的部队来增援,我们才撤下来。
1954年8月,部队回国,转到东北三集镇修兵营。
1955年1月,我从炮排转业,回到了广西全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