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枫树巷是一条短短的死胡同,这条巷子里每家人家门前,都种着各式不同的树,不过大多不是枫树。唯有巷口那家院子里,长着一棵树冠茂密的糖槭树,那是一种高大的枫树,庄严肃穆地挺立在那里。那棵树总共有六七层楼高,造型完美——上尖中宽下圆。每到秋天,满树披着金黄的树叶,遮挡了整个院子,直伸到人行道上空,清风吹过,叶子婆娑摇曳,款款轻摆,美不胜收;冬天厚厚的白雪压着枝干,又似一棵高耸入云的白色圣诞树,望着它都会肃然起敬。据说它立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谁也说不清,是二百年,还是三百年。小巷得名枫树巷,大概缘于此吧。因为它位于巷子口,又如此风姿绰约,小巷的人都引以为傲。人们从河边街开车回家,老远就能看到这棵熟悉的大树。就连中小学校车也在小巷前有一站,不知是否因为这棵树最好认,大孩、小孩都容易找到它。偶尔路过的开车族,也会放慢速度,对它瞄上两眼,下次再开到这里,会有意放慢速度,缓缓开过。糖槭树和人们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树木与人类的关系,它似乎是人们心灵的归宿,精神的寄托。
巷子尽头有块小高地,上面长着几棵高大的橡树。它们长着褐色的树叶,挺拔却无风采,根本无法和巷口的大枫树相比。这几棵橡树和那块小高地,属于市里,也就是说,它们是公共财产。可是,这条巷子的象征——高大的糖槭树却不是,它坐落在巷口八号人家的前院,那是私有财产。只是它的位置太显要了,春夏秋冬又以不同的美姿俘获人心,巷子里的人才会把它看作众人所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糖槭树的归属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也没有想过会出现任何问题。
枫树巷着实很短。巷子两面各立着四幢房子,总共只有八户人家。这些房子有几幢是上个世纪初的老房子,不过大多数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建的。有的房子已经传到第二代,也有的人家的孩子大了,工作结婚后搬了出去,老人嫌原来房子太大,卖了,搬到有人管理的单元楼去,或是干脆搬到南方,像终年阳光明媚又没有州税的佛罗里达州,或是温暖的加州,于是新的人又搬了进来。以前这里住的全是白人,像过去一个多世纪那个小镇大多数人一样。但后来,这里搬来两户犹太人,近一二十年来,这里有了更大的变化:陆续搬进来一些少数族裔,最早进来的是户印度裔,后来又来了户日裔……,他们搬到这里来,大多数是为了孩子的教育。这个小镇平均收入在全州名列前十,这里无论公立小学还是公立中学,都在州里名列前茅。
独门独院的八户人家,有的来往多一些,大多数只是见面点点头,挥手喊声“嗨!”或“哈啰!”。可是近日有些异样,那些往来不多、彼此了解有限的街坊们,竟然串起门来,或是交头接耳地站在巷子里指指点点。他们的目光都对着巷子口八号那户人家,那个院子里耸立着一棵大家最倾心也最熟悉的糖槭树,人们惯常喜欢叫它大枫树。其实早在今年春天大家就在议论八号,那户人家的老人去年初冬摔了一跤,竟然没撑过圣诞节就走了。老太太让女儿接到外州,那幢老房子前院插了个出售的牌子,还出了个让整条巷子的人都眉开眼笑的高价。大家高兴的是房子在升值,可是心里又在嘀咕,谁会出此价,买半个世纪前的老房?没想到,不出两个月,房子竟卖了。谁也不知道买家是谁,因为并没有人马上搬进来。
不久来了一批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的装修队,把整个屋顶掀掉了,再乒乒乓乓地往上加盖,等到有人反应过来赶紧跑到市政府质疑时,为时已晚。市政府说他们有正式装修申请,一切手续齐全,他们是说要装修,但市里似乎并不清楚,这个装修是在房子上加盖一层,还是在原有房子里边的改建。枫树巷的人都不高兴,因为巷子里的房子都是一层,人们称其为“Ranch”,是那种早年牧场式的平房。这里有的是地,一层平房也可以盖得宽宽大大。可是这个八号却盖成了两层,盖成了“Colonial”式,这种被称作“殖民地”式的两层楼住房在这个州本是很普通,只是立在这条巷子里,就显得有点不协调,还有点霸道。有的老住户说,如果早一点知道是这么个盖法,联名反对还来得及,因为它破坏了小巷的统一格调。可惜现在有点晚了。不过自那以后,人们对八号的行动多加注意了,唯恐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春末的一个周日,八号新主人终于搬来了,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华人,人精瘦,本来不高的个子就显得不矮了。他的两只眼睛不时向四周张望,却没有停留在任何一处,像是第一次踏进这条巷子。当然,他肯定来过,不然不会买下房子,又加盖二楼,只是人们好像都没有看到过他。搬家的不是任何搬家公司,而是来了两个小货车,就是装修时开来开去的那两辆车。也没看到多少家具,巷里的人都在想,这么大的房子总该装些什么吧。女主人更不露面,只有两个孩子在前院转来转去,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们围着那棵大树玩。等到傍晚时分,男主人出来了,他围着这棵树转着,看着,然后不断地摇头。
住在隔壁六号的人叫弗兰克,他注意到新来的邻居看着大枫树在摇头,很是有点担心。
弗兰克是这条巷子最老住户之一,已经是第二代人住在这幢房子里了,两代人总共在这里住了上百年了。他是个七十多岁的退休哲学教授,很希望第三代还住在这里,让他伤心的是,年轻一代看不上这幢老房子。弗兰克很钟爱自己的老房子,还有那条短短的巷子和几家熟悉的邻居。对隔壁新来的人他一直很警惕,因为他对那幢房子太熟悉了。房子原来的主人,刚去世的那位老人艾克是他多年的朋友。他们都出生在这里,在这条巷子里一同长大,共度了一生。艾克是个医学研究所的带头人,工作起来不顾一切,常常很晚才回家。不像自己,总是会在下午交通高峰前开车回家。弗兰克常常庆幸自己在大学教书,不仅平日时间自由,每年夏天还有三个多月的暑假,比起研究所的人每年只有三个星期休假,是太幸福了。当然人家拿的工资几乎是自己的一倍,人家拿十二个月的工资,不像教授们,暑假就没钱可拿了。不过他不像那些家庭有更多需求的教授,选择暑假在本校或是到别的学校去教两门课,挣点钱补贴家用。弗兰克很少这么做,他不缺钱,他的父母给他安排了很好的人生。这种善于使用金钱衍生金钱的人,一代更比一代富裕,只要他们不去胡作非为,就可以像弗兰克这样生活得潇洒又暇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