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山西好风光,谁当领导谁心慌。”这句新民谚是当今资源大省山西在问责制下,为官者整天为安全事故心惊胆战的最真实写照。“山西省长干不干,临汾人民说了算。”为求仕途平安而躲任一届地方最高首长,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形竟使临汾市的市委书记空缺长达半年。试图突破各种山西积弊的改革者,在问责之下,走马灯般轮换,积弊爆发的速度超过了解决问题的速度。
人大或省政协任职的过程提前。
晋官难当,不只是在临汾。从中共推行领导问责制之后,资源大省山西频发事故,省长亦因问责离任,但事故爆发态势似乎丝毫未减。压力之下,山西领导更是对问责形成条件反射,中央推行的问责规定,在山西被执行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市委书记“难产”
在临汾市4月8日召开干部大会之前,市委书记职位的人选一直存疑。2008年9月20日,初步处理完襄汾崩坝事故后,山西省委的问责力度较之以往明显升级。时任临汾市委书记夏振贵被停职检查,虽然当时夏还未被撤销书记职务,但山西省委常委、统战部长李政文已开始全面主持临汾市委的工作。
作为山西第一位因事故被问责而直接停职的党委领导,屡获当地官民称赞的原临汾市委书记夏振贵最终是否离职,成为山西问责是否会落实到党委层面的风向标。从黑砖窑事件起,对山西历次重大事故处理情况显示,领导被问责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严呈螺旋状直逼党委领导。2007年“黑砖窑事件”,仅有山西省洪洞县县长孙延林被免职,时任临汾市长的李天太,仕途并未受到影响,而向中央作出检讨的于幼军,也是在数月后才因其他原因离职。
但同年12月,洪洞矿难发生仅两周后,李天太即被免去临汾市委副书记、市长职务,其时通融之处在于,临汾市委书记王国正在山西“两会”后,调任建设厅,不再主政临汾而襄汾崩坝后,问责显得毫不留情。刚处理完事故不久,省长孟学农即引咎辞职,副省长张建民、临汾市长刘志杰亦被免职,临汾市委书记夏振贵被停职检查。

“省委报上去的停职检查意见,最终被中央否决,整个省委都没能保住一个干部。”夏振贵被撤职后,山西省一位政府要员向《凤凰周刊》记者感叹。问责被推进到党委领导这一层面上,使得临汾市委书记一职,一时成为无人敢接手的烫手山芋。有消息源称,期间,山西省组织部门曾到一些地方考察临汾市委书记人选,但遭到推辞。
半年后,面对临汾长期缺位市委书记的现状,失去耐心的各界最终取得一致。2009年3月底,山西又一轮地方要员调整显示,阳泉原市委书记谢海最终就任此职。履历显示。最终服从“大局”的谢海,是山西针对临汾困境精心安排的一员大将。谢海在临汾国家环评与煤改试点两个领域,有着丰厚的工作经历与成绩。
在当地媒体的报道中,官方着意强调选任谢海的原因,“谢海同志在山西省煤炭运销总公司任职期间,积极推进煤炭资源整合,目前该企业旗下已成长起了年产300万吨的三元煤矿等一批具有一定竞争力的下属企业。谢海在阳泉市任职期间,加大环境保护力度,使得阳泉市二级天气由过去的每年7天增加到345天,阳泉市成为山西省首个退出‘污染城市黑名单’的城市,受到广泛关注”。
临汾官场私下的议论称,谢海在任职前得到有关方面允诺,如果发生事故,谢将提前正式退居二线,去人大或政协任职。但此信息本刊未获证实。
中纪委彻查山西官煤勾结
夏振贵被中央决定撤职,并非孤立事件,高层对山西官煤严打的态度尤为坚决。临汾官煤正在成为第一个被撕开的口子。早在黑砖窑事件后,中纪委就曾要求山西省纪委深入了解,决定对山西严重的官煤勾结开刀,但其后山西虽然开展一系列自查自纠的煤焦领域反腐败行动,但再无大案被揭出。
“相比其他原因,我们宁愿相信是纪委队伍无能。”一位中纪委领导曾如此表态。襄汾溃坝后,随着孟学农的离职,中纪委顺势常驻山西彻查。至2008年底,司法机关已查办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涉嫌渎职犯罪案件33件34人,其中处级以上干部12人。
目前案件还在不断深入,据当地一位知情人介绍,素有清名的原汾西县委书记张德英,亦被查出在该案中牵连甚深。消息源透露,张德英目前已被“双规”。数年前,临汾翼城卖官书记“武保安”案发后,因当地官员几乎全部卷入,人心动荡,局势混乱。张由此从汾西被调往翼城重建当地清风。

而在洪洞“12·5矿难中被停职、在襄汾溃坝中被免职的临汾副市长周杰,据传闻是某省领导的亲戚,仕途就此断送。
知情人士对“清官”张德英被“双规”毫不惊讶,当地官员派系丛生,张身为派系中大将,与各种势力周旋,难免落马。“临汾与山西其他地方不一样之处,就是全市煤矿几乎都为私有,长年下来,巨大的利益争夺,导致腐败盛行,从上到下。”
临汾市除了有山西“火山口”的称号,其“甩手掌柜”官员的名声,亦令民众震惊。黑砖窑事件中,甘当“甩手掌柜”的洪洞县官员,被舆论称为最不负责的干部。
而在临汾,甩手掌柜作风由来已久。之前在2007年3月28日,临汾尧都区余家岭煤矿发生爆炸,死亡28人。其时的临汾市委书记王国正用“后怕”来形容自己对余家岭煤矿瓦斯爆炸事故的感受:“井下只是局部瓦斯爆炸,106人下井能有80人逃生,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这个6个证照全部过期的煤矿,竟然是在当地政府24小时监督之下大规模违规生产。事后,与36名官员同时被免的尧都区长宿青平,对一些“甩手”干部抱怨颇深,“煤矿安全,并不是区长一个人说了算,区里既没有办法制定政策,又无监管之实”。
甘当甩手掌柜的原因,是层层都有的腐败。临汾市原分管煤炭工作的副市长苗元礼贪污、受贿案件,被当做山西首例煤焦领域反腐败成果公布。
在这起涉及市长、局长、副局长的案例背后,煤官的受贿途径被清晰、全面地显示,煤老板一路过关,从乡级送起,直到市级,可谓是遇神即拜,遏阻即送。而煤官亦是乡级送县级,县级送市级,市级送苗元礼。
时至今日,临汾错综复杂的地方权势中,表现最为突出的特征,则是官二代。有人统计,临汾市现任或原任的市级领导子女中,在公检法等部门担任领导职务的多达20余人,其中占据县级公安局局长职位的就有数人。“年轻有位”,是这些官员子弟的共同特征。“大多数是20多岁就当上了公安局长,30多岁已经是县级主要领导了。”一位当地官员称。
在众多的官二代中,又以原临汾市公安局长段波家最为显赫,被当地人称为一门四局长。调任运城市公安局长后,段波要求下属好好工作时,曾告诫说:“看看我的衬衣,两万,我不缺钱,你们也送不起。”据称拥有上亿元资产的段波,在襄汾溃坝后,终于被纳入纪检部门的视线。被“双规”后,段被查出在事发铁石广拥有较大比例的股份,据知情人士称,这一比例达到40%。
随着接连增多的涉案官员被捕,昔日的一些同事、朋友人心惶惶,与涉案人员相关的干部,无论上司还是下级,均不敢随意谈论这些敏感的话题。

曾经让省长、市长心惊肉跳的临汾“甩手掌柜”官员,或许正经历着被问责官员在被问责前同样的心境。
夭折的晋官
除了“在经济快速发展掩盖下,越来越严重的腐败现象”这一困扰山西事故不断的阴影之外,更大的困扰在于山西省几十年来积重难返的能源产业积弊。
成为大陆能源基地、改革开放30年后,山西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社会整体转型压力。几十年快速积累财富的同时,对于需要长期积淀的管理水平与技术设备,却并没有相应匹配。
孟学农在前不久与一位媒体人士谈及网络对他“晋官难当”的离任感言时反驳“从山西基础工作差、工作艰巨任务重,离人民群众的要求距离大的角度来说,晋官确实难当,但绝不是什么所谓因发生事故引咎辞职后的感言。”
革除弊病,对山西各界并不陌生,改革早已成为各方共识。包括孟学农在内,脚步匆匆的山西省长在此方面,广受山西各界好评。但努力改善问题的改革派官员,均在不期而至的事故中,因负有领导责任而被免职。
于幼军还是“代省长”期间,就曾想一力“做好煤这篇文章”,但他不得不面对在“关小上大”政策初获成功的同时,不断因接连发生的恶性事故向中央检讨的局面。而孟学农在山西则以改革吏制、重建官场风气,打击官煤勾结为重中之重。孟还试图让山西干部改变依赖煤矿出政绩的固有思维,把文化产业的开发,列为四大攻坚战之首。
眼下,前后两任省长留给王君的是煤矿改革,晋商银行、小额信贷建设、山西自有铁路修建等一系列进度不一的未完战略工程。不只于此,问责风暴之下,山西一些工作几近停滞。省长被问责的直接后果是一些改革的停顿甚至夭折。山西运城和临汾、陕西渭南、河南三门峡三省四市力推的黄河金三角区域合作战略,此前刚刚得到孟学农高度认可,却因其离任,一下断了与中央部门的沟通渠道。
最初开始尝试改变临汾的李天太,将重点放在产业结构调整上。但在任仅仅一年多,用200亿元GDP的代价,让临汾市摘掉污染黑帽子的李天太,与喜讯同时接到的,是免职通知书。
夏振贵临危受命调往临汾,直接推动了国进民退的山西新煤改战略。与其搭班子的新任市长刘志杰到任后,两人更向当地错综复杂的局面发力,提出“科学发展、环境宜人、和谐平安,风清气正”的新临汾的口号。到任不久,夏振贵即提出在尧都成立由市委、市政府直管的直属公安分局。“作为早年公安部的改革项目之一,其初意,即为加强政府查处职务犯罪的一支力量。”一名当地公安系统人士称:“此举被当地认为是对段波把控的公安系统的一种钳制。”
但其后,问责来临,仅仅在市长办公室呆了一天的刘志杰,再度刷新了临汾市长的最短任职时间纪录。与省长留下的无数烂尾工程一样,早前搬进新办公大楼的临汾市直属公安分局,成为不折不扣的“黑公安”,由于最终没有获得批准,目前处于无法办案的尴尬境地。“抓人,我们怎么抓,没有公章,没有合法手续,抓回来就违法。”
问责之下,从上至下,试图突破各种各样山西积弊的改革者,根本赶不上积弊爆发的速度。
矿产资源丰富、矿难事故频繁的临汾,作为葬送省长前途的火山口,所受的影响则更大。
一系列矿难后,临汾终于开始为当年的快速发展“买单”。事故后,临汾市地区生产总值、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一般预算收入增速均下滑到全省第10位。“事故不仅影响到生产安全,而且波及经济安全、社会安定和政治安稳”,这已经成为临汾官员共识。
现实拷问问责体系
三任改革派官员的相继离任,或许会让临汾人感到愧疚。这些改革者的前途仍然未卜。“临汾地方势力盘踞这么多年,捅下娄子,却让刚来的领导背”。对几任问责下离任官员的同情,在临汾公务系统中颇为普遍。当地官员普遍认为,现阶段的问责风暴,完全是让领导为社会整体问题承担无限责任。
一位安监部门的官员抱怨:“你不可能将每个煤矿都看住吧?你只能在领导的职责范围内,统筹各级部门各司其责,出了事故,一级一级倒查,到底是哪一级该负什么责任一清二楚,这样问责才不会出现乱棍打死拳师的尴尬。”
代人受过,山西并非不知道被免干部的苦楚,但巨大的压力之下,拿被问责换回政府的公信力,似乎已成为唯一选择。随着问责风暴的推行,中央要彰显治党理政的决心,同时亦要对民意有一个尊重和交代。但问责程序与技术操作上的缺失,已渐成混乱之势。民意之下,承担纾解民愤与体现法制,被共同作用在问责官员的身上,在充当了社会平衡的角色之后,复出干部几成全民公敌。
黑砖窑事件之后,第一个在受处分期限内被起用的干部段春霞,曾让山西领教了舆论的力量。2007年7月,曾任广胜寺镇党委书记的段春霞,因在黑砖窑事件中负有领导责任,在担任临汾市尧都区副区长两个多月后,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和撤销行政职务的处分。
撤职8个月后,段春霞于2008年3月被任命为尧都区区长助理。段春霞复出的消息一经披露,即引起强烈反响,央视等上百家媒体纷纷报道,一时间热议如潮。舆论对段春霞复出的内幕作出种种猜测,对当地组织部门选拔任用干部的公正性以及透明程度提出尖锐质疑。
网上连篇累牍的质疑之下,临汾主要领导的电话几乎被山西省级领导打爆,致电询问此事原委。巨大的社会压力之下,2008年4月14日,临汾市委责成尧都区委废止关于段春霞工作安排的决定,并派出调查组进行调查。
在未违反组织程序之下,被同事评价为“为人和气,工作能力强,尤其在村镇规划、拆迁等方面成绩突出”的段春霞,仕途就此夭折。
对洪洞县黑砖窑事件中其他被免职的一些干部,也在重新使用后,面对转瞬即来的压力作出调整。民意在网络中的汹涌,就连省长亦无可奈何。在SARS疫情中,最后引咎辞职的孟学农,被中央定论为“北京市在信息收集、监测报告、追踪调查方面存在疏漏,这里既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但在民间却断定,孟是因“瞒报SARS疫情丢掉了北京市市长的职务”。
但其中亦有例外,当初因问责下台的宿青平在复出之后,成为民意褒扬的个例。这位区长复出的消息一经公布,就引来民间热烈的反响。网民在网上对其公开授官,请愿宿青平发挥特长,担任临汾建设局长,以期宿对临汾道路不畅的局面能有所作为。
原汾阳市长阎国平因黑煤矿被免后,网民亦对其有所惋惜:“闫市长取缔了几十家黑煤矿复燃了几个,运气确实不好”。免职后,闫被派去党校学习。
于幼军
2006年1月正式出任山西省省长。上任之初便提出禁止“带血GDP”,并铁腕关闭了数十家黑煤矿。然而2007年的“黑砖窑事件”,还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2007年9月,于幼军辞去山西省长职务。
孟学农
2008年1月被任命为山西省委副书记、省长。2008年9月因山西省襄汾县“9·8”尾矿溃坝重大责任事故,被免去山西省委副书记、常委、委员职务,引咎辞去山西省长职务。在职期间,山西还曾发生洪洞“12·5”特大瓦斯爆炸事故。
王君
2008年9月,临危受命,担任山西省代理省长。2009年1月正式被任命为山西省省长。2009年2月24日,王君在山西焦煤集团屯兰矿“2·22”特大瓦斯爆炸事故调查组第一次全体会议上,流泪向死难矿工及矿工家属致歉。
山西
2008年,山西省对安全生产责任事故进行严肃查处。共查处各类安全生产责任事故196起,对720名有关责任人给予党纪政纪处分。
“在山西做官,你凭的是‘运气’,”一位政府要员无奈地说“谁也不想出事故,可是煤矿能不开吗?既然要开,事故就难免,你在任时,到底能不能碰上,就看你运气好不好。”身处泥潭的临汾官场,运气一度成为官场提及最多的词汇之一。襄汾溃坝前,原襄汾书记被调去一山区县,本不得意,但随着事故爆发,却被称为官运良好。
一级压一级的处理“单行线”
“时到今日,事故已经成为山西改革必须付出的成本与代价。一再严厉的问责之下,把一部分有能力继续深化改革的干部葬送,这不值得,”山西一位官员称,“现在的问责体制将社会特定阶段产生的无限责任,不问是非地让官员个人一力承担,这并不公平。”
民间与官员的反思,在事故不断的山西,似乎无法被顾及。中央的高压,让山西省领导如履薄冰。对事故后的问责,几成条件反射。
2008年10月,襄汾溃坝事故后不久,中央官员接到山西某地黑矿公然生产的举报。得知消息的山西省委领导,迅速作出指示,一则传达到吕梁各县,各单位的电话指示显示出领导对于问责的焦虑。
这则电话指示称:春玉、洪运(注:该市书记、市长)同志,前段时间,你们吕梁连续发生了几起重大安全事故,国家安监局、省政府会进行重点监督,类似汾阳的直击检查,随时会有可能,一查出监督不到位,责任不落实、不到位,肯定会加大问责和事前追究力度。
吕梁市随即对打击无证开采不力、负有监管责任的58人给予党政纪处理,其中党纪处分19人,行政处分15人,免职9人,停职2人,戒勉谈话13人,涉及县级干部5人,科级干部11人。
重视的不仅是当地官员,高压之下,山西省监察部门的官员更是一年四季忙于对官员干部的调查处理。2008年一年间,山西有720名在各类安全生产事故中负有责任的党政官员承受到问责。对问责高压条件反射的,还有新省长王君。刚刚到任不久,山西某地发生事故,当地随即展开调查,但事发未几,却接到这位省长的电话,要求先处理官员。
省领导对问责的敬畏不只于此。到任后,王君相继推出10条新规,但目前为止,依然只有8条在全省实行,而最后两条根据事故死亡人数免去干部级别的规定,则只是在临汾试行。试行的规定为若发生事故,按“10人以上乡长、乡党委书记免职,20人以上县长、县委书记免职,30人以上市长、市委书记免职”问责,
面对问责到职的具体人数,山西官场与民间一片惊讶,反对声亦不绝于耳。如此之高的政治风险,正是官员所竭力避免的在这之前,临汾在剖析矿产国退民进试点改革草案中,将安全生产责任主体,已全部移交企业,当地政府不再承担安全监管职责。
高压的问责风暴之下,瞒报再次开始抬头,襄汾溃坝事故中的当地县委书记、县长目前都因瞒报,以渎职、失职入狱。
而随着夏振贵的撤职,这位改革市委书记的声誉开始受到临汾官员质疑,“事故后,夏即到现场,但回来后,却默许了襄汾上报1死3伤的事故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