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个夏初之夜,在一栋商城里的一个老旧的酒店里见到伊春光,看到他艰难的步履,以及他双目失明的老伴,还有转不开身的床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子。我就想,一定要给他留下一篇文字记录;是夜,听完他两三个小时的讲述之后,这种念头就更为强烈了。
我是在深圳会展大厅的乌市非遗馆认识伊春光的。
此前我曾应乌鲁木齐图书馆馆长的邀请,于一个白雪皑皑的季节自深圳飞行五个小时,到乌鲁木齐市政府的机关大讲堂和市图书馆各做了一次讲座。得知乌市的老朋友过来参加深圳文博会了,特去相见,当时就被他们带来的国家级非遗项目之一:弓箭制作技艺(锡伯族弓箭制作技艺)所吸引。一排垂挂的各式弓箭令不少顾客停步注目,此时弓箭制作大师——国家级非遗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伊春光不在,一旁是他的老伴,还有他的儿子伊陈辉。待得小伊电话把老父亲叫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壮似铁塔(后来才得知他多病缠身,尤其双膝手术失败后不良于行)的锡伯族男人。略一介绍,伊春光便从壁上摘下一把弓来,挽而作射状。我接过也想试试,却连一半弓都拉不开。他用方言音很重的普通话告诉我,一把成功的弓拉满四十五公斤,抛射射程能达到三百米。
会展大厅人来人往,喧闹嘈杂,不是一个理想的谈话场所,当即约定晚饭后去他下榻的酒店采访。
一
我没有想到,老夫妇俩——一个腿不利索,一个双目失明——会住在这么一个阴潮局促、曲里拐弯的酒店里,带着助手几经打听,才找到伊春光夫妇的房门。
房间小到两个采访者坐下之后,其他人就再无转身之地。
在全国五十六个民族中,锡伯族是我很不熟悉的之一,更准确地说,在见到伊春光之前,我对锡伯族几乎一无所知。为了做一个合格的采访,来前我抓紧做功课。得知锡伯族,口语称“Siwe”,书面语作“Sibe”。在汉文史书中,不同时期曾有几十种不同译音与译法,如:须卜、鲜卑、犀毗、犀比、悉比、失比、失必尔、师比、西卑、室韦、失韦、斜婆、西伯、史伯、洗白、西北、席白、席北、锡北、锡窝等,直到明末清初才统一为锡伯。
这二十来个译名当中,我稍微熟悉一点的词语只有一个:鲜卑。
伊春光告诉我,他祖籍是辽宁,从小生活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后面还有一个小地名,只能让他写在练习本上,我才能辨识:扎库齐牛录那达其生产队。
此“牛录”并非地名,乃是清八旗组织的最早基层单位,起源于满族早期的狩猎组织。最初每一牛录下辖十人,后来录满三百人为一牛录。牛录还可借指清兵。锡伯族先人原本居住在诺尼河流域,他们是十六世纪末,被努尔哈赤击溃的九个部落之一。多年以后,锡伯人被编入八旗,驻防在齐齐哈尔和满洲等地区。乾隆皇帝征服新疆后,一七六四年锡伯人就被征调驻防,长途迁徙到新疆,屯垦戍边,在察布查尔聚居。成立于一九五四年的察布查尔县,乃中国唯一以锡伯族为主体的多民族聚居的自治县,幅阔达四千四百八十五平方公里,是深圳的两倍半,人口不过二十来万,尚不及深圳一个街道的人口。
由于历史原因,居住在东北(满洲)的锡伯人早就讲汉语了,而在新疆这些昔日八旗驻军的后代仍然会讲一种满语的方言,即锡伯语。他们使用锡伯文,一种在满文基础上稍作修改的文字。还有人认为,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地区名称即来源于锡伯的族名。
中国的很多地方性语言包括一些民族语言都濒危了,譬如满语。我问伊春光会不会锡伯语?他说,我会太多种语言了,小学就开始读汉语,一直读的是汉语,会讲锡伯语,那是因为父母亲一直讲锡伯话嘛。我们锡伯族人都有语言天分,一般都会讲三种以上的语言,多的有四五种,一般会讲的三种是汉语、锡伯语和维吾尔语。哈萨克语会讲的人也多,身边会碰到很多哈萨克族人。我一九九四到一九九六这三年去蒙古、独联体几个国家做过外贸生意,所以蒙古语、阿塞拜疆语都懂一些。
伊春光出生在共和国创建之前,父亲念旧,存留了不少老照片,其中有糊了布面的硬壳精装相册,包括他和一些高级干部的合影,有两三百张之多,如果留下来都是珍贵的历史文物。“文革”开始之后,全家都害怕,更何况十七八岁的伊春光还当了民兵队长,趁着父亲出工不在家的时候,他跟妈说,要是被人发现这些旧时代的东西不得了,便把父亲的老照片一把火全烧了。父亲第二天知道以后,边骂边流泪。伊春光小声嘟囔道,你那些破旧东西,有什么值得保留的。父亲在一九九一年病逝了,现在想来,把他的旧物都烧了,真是对不起他老人家。察布查尔的历史文化都找不到了,不仅文字资料在那个年代“破四旧”都烧了,八个牛录的城墙也都拆光了。
察布查尔地广人稀,是一个农业县,水稻小麦,瓜果菜蔬,以及畜牧业都有。两百多年前从东北迁徙过来的锡伯族男女老少,沿袭了八旗的军事编制,有火枪连、弓箭连之类。一七六六年春,迁移到察布查尔地区,将六个旗扩编为八旗,组建锡伯营,成为“伊犁四营”(索伦营、锡伯营、察哈尔营和额鲁特营)之一。锡伯营是集军事、行政、生产三项功能于一体的组织,在漫长的戍边经历中,建设边疆、抵御外侮,功不可没。
伊春光小时候在家里种地,播种,施肥,收割,扬场……样样农活都做过。他有兄弟姐妹九个,两个姐姐,三个妹妹,三个弟弟,连同父母一家十一口人吃饭。三年困难时期,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吃过。他初二上了一个学期就辍学了,因为一个学期九块钱的伙食费交不起。辍学之后,回到生产队务农,分配干什么就干什么。水稻、麦子、苞谷、胡麻、油菜……都种过。“文革”头几年,一切军事化,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房子也沒有,住在地窝子里挖水渠,一条水渠挖了三十多公里。吃穿都谈不上,窝窝头上沾着一粒粒的老鼠屎,用手一擦就吃了。喝的水打自山上挖的一个水池,人、狗、马都饮的是一个池子里的水,夏天水上漂着一层红虫子,用纱布过滤一下就行了,烧开了再喝。
就在那样的条件下干农活。因为年轻,扛得住,也没觉得特别艰苦。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