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认为西学“拙于言通几”,是方以智比较中西哲学提出的一个独到见解。其理由在于:第一,从哲学学科的独立性来看,当时西方哲学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尚未分离,纯粹的哲学并未成为卓然独立的学科,故与西方哲学相比,中国的“通几”之学才是真正思辨的哲学;第二,从哲学的内容来看,传教士带来的西方哲学关注的主要是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而不是从自然本身来说明自然,故与此相比,中国的“通几”之学更有助于“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第三,从方法论上来看,研究“通几”不仅需要运用形式逻辑的方法,更需要运用辩证逻辑的方法,在这方面,中国的易学和气论具有明显的优势;第四,从哲学形上学的价值论属性来看,基督教哲学的人生观似亦不及中国佛学在“∴”的审美境界中所展示的入世与出世圆融不二的人生智慧。这些理由,都体现了方以智独到的哲学眼光。
关键词:方以智;质测;通几;中国哲学;西方哲学
中图分类号:B248.9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4)05-0005-009
认为西方哲学水平不高,是方以智比较中西哲学提出的一个独到见解。他在《通雅》中说:“泰西质测颇精,通几未举。”[1]37 又在《物理小识》自序中说西学“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2]1。此说颇近于20世纪英国哲学家罗素以唐诗“市人矜巧智,于道若童蒙”批评西方哲学[3],而内涵或有差异。在17世纪的中国,与当时流行的推崇西方哲学的言论相比,方以智的这些言论体现了他独到的哲学眼光。
为什么方以智会认为西学“拙于言通几”呢?这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侯外庐指出:“我们仔细推敲方以智在许多地方的论断,就可以发现所谓西人‘拙于言通几’的实质,多半是指基督教神学。”[4]1163这一论断无疑是正确的,但方以智之所以认为西方哲学水平不高,又不限于他与基督教神学的分歧。当时西方哲学与自然科学尚未分离,无论是传教士高一志的《西学》一文还是艾儒略的《西学凡》一书,都认为哲学中包含物理学、数学或几何学等自然科学学科;哲学被称为“理科”,高踞于其上的神学才是“道科”。而方以智已认识到哲学与自然科学分属不同的学科了,所以他并不因为西方自然科学发达就连带着推崇其“理科”(哲学)的全部内容。
西方学者习惯依照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相近的程度来衡量其价值,方以智则反过来以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相近的程度来衡量其价值,因而有西学“通几未举”或“拙于言通几”之说。这一从中国哲学的主体性立场来看西方哲学的思路,体现了方以智具有很强的民族文化认同的自觉意识;而他对“泰西质测颇精”的肯定和推重、对“质测即藏通几”的科学哲学观的阐扬和论析,又表现了他吸取西学之精华来发展中国哲学的宽广胸怀和卓越见识。
一、“以天地信自然之公,以自心信东西之同
——对西方近代自然科学新学理的认同
促使方以智去研究西学的,是对自然科学的浓厚兴趣。他的科学兴趣,原本来自16世纪中国本土兴起的科学思潮。其自述家学渊源曰:“先曾祖本庵公知医具三才之故,廷尉公、中丞公皆留心征验,不肖以智有穷理极物之癖。”[2]108其子方中通云:“邓潜谷先生作《物性志》,收《函史》上编。余曾祖廷尉公曰:此亦说卦极物之旨乎!王虚舟先生作《物理所》,崇祯辛未,老父为梓之。”(1)、[2]1以上所论列的各位学者,都代表了一种从《易》学中开出新兴“质测之学”的思路。他们所给予方以智的影响,是其科学兴趣的最初动因。
方以智的青少年时代,正处于徐光启、李之藻与传教士合作传播西学的高潮期。他9岁以前就读过介绍西学的书籍。9岁那年向热心西学的福建佥事熊明遇问学,“喜其精论”[2]3。19岁拜访热心倡导西学的开明士大夫瞿式耜。1634年寓居南京期间,读《天学初函》等西学书籍。1641年进京,有机会与德国传教士汤若望交往,学得不少西学知识。其子方中通在《与西洋汤道未先生论历法》一诗附注中说:“先生(汤若望)崇祯时已入中国,所刊历法故名《崇祯历书》,与家君交最善。”[5]83 1651—1653年,方中通遵父嘱,跟随住在南京的波兰传教士穆尼阁学习,而穆尼阁乃是一位以宣传哥白尼学说而著名的人物。
在素来强调“夷夏之大防”的中国,提出“借远西为郯子”,是方以智接受西学的一面堂皇旗帜。当年周王朝式微,精通周礼的人们抱礼器奔窜于四方,孔子为复兴周礼,问礼于东夷的郯子。方以智之所谓“借远西为郯子”,即是认为中国古代的科学知识失传,不得不借远西以复兴,所以,向西方人学习科学知识,不过是把中国本有的东西重新拿回来而已。这是一种“西学中源论”的观点。但他已意识到西方的科学知识自有其独到的创新之处,实际上是远远超出古代人的认识水平的。他引邓元锡的话说:“区宇之内,土壤少殊,物生随异,而况分华夷,限山海,其诙诡俶怪之变,胡可胜纪?古所无者,何知今非创产?今狎见者,乌知后之不变灭乎?”[2]3因此,他反对泥古,提倡尊重科学新知的启蒙精神。他说:“古今以智相积而我生其后,考古所以决今,然不可泥古也,古人有让后人者。”[1]20
他在《通雅》卷十一《天文·历测》中,依据西方自然科学的成就,批评了中国古代关于自然现象的各种臆说,肯定科学的新发现乃是“前所未有”的创造。例如,论“九天”,他认为中国古人本是“虚立九名”,只是在利玛窦来华后才成为确有科学依据的“征实”之论。又如,论“云汉”(银河):古人说“河精上为天汉”,又云“水气发而升,精华浮上”,此乃臆说,事实是:“云汉,细星之光也。……西学以窥天镜窥之,皆为至细之星……望之则若河耳。……今西图增入微星,又测觜入参度四十分,皆前所未有。”[1]151如此等等,都是对西方的科学知识为古之所无、今之新创的充分肯定。
如说方以智在《通雅》中仍持地心说立场,到了他写《物理小识》的时候,则开始有保留地接受哥白尼学说。《物理小识》卷一《历类》云:“穆公(穆尼阁)曰:地亦有游。”又阐述道:“欲明其理,理则如此。盖从前止以经星宿天而日周之,不知经星亦自行于静天,而静天不可见,故无悟者。”(2)、[2]23这一论述,与《崇祯历书》中介绍哥白尼学说的论述非常相似。《崇祯历书·五纬历指卷一》中直接介绍了日心地动说的重要内容:“今在地面以上见诸星左行,亦非星之本行,盖星无昼夜一周之行,而地及气火通为一球自西徂东,日一周耳。如人行船,见岸树等,不觉己行而觉岸行;地以上人见诸星之西行,理亦如此。是则以地之一行免天上之多行,亦地之小周面天上之大周也。”[6]《崇祯历书》的这段话来自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第1卷第8章。原文为:“为什么我们不承认看起来是天穹的周日旋转,实际上是地球运动的反映呢?这种情况正如维尔吉耳在史诗《艾尼斯》中所说的:‘我们离开港口向前远航,陆地和城市悄悄退向后方。’当船舶静静地行驶,船员们从外界每件事物都可看到船的运动的反映。而在另一方面,他们可以设想自己和船上一切东西都静止不动。与此相同,地球的运动无疑地会产生整个宇宙在旋转这样一种印象。”[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