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回想这些事情的,当我成年后回头去看鱼水村,耳朵里一阵又一阵的风声呼呼传出来,风携带着石头、鳞片和落叶吹过贯穿村子南北的土路,暴雨骤降,土路才停止扬尘。
土路一直通到我家门口,我家东面就是鱼水水库。我二姐告诉我,祖父就是从水库那二十多米高的拦水大坝上掉下去摔死的。我听了以后无比震惊,村里的老人都是躺在床上死的,而我的祖父是坠落着死的。我站在大坝上的时候经常想起我的祖父,我耳朵里呼呼的风声就要把我吹向大坝的底端。我的父亲告诉我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比生死还硬,但我坚信我们村的水库大坝才是最坚硬的,我祖父头撞到大坝下的水泥板就死去了,而大坝也是水泥造的。后来的那场特大暴雨证实,大坝从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不可摧,一切都没有我想象的坚不可摧。后来,大坝被矿坑里挖出来的一车车岩石和土砾填平,鱼水村的人在上面种桃树,桃花开的时候铺天盖地,花粉在呼啦呼啦的风里愉快地飘摇。一棵桃树供养不起太多的桃子,小桃刚成形的时候,人们就要摘除多余的果实。桃子变红,像我父亲养的肥硕锦鲤挂在枝头。
土路到达我家后,拐向西延伸到鱼水村公共墓地。我父亲得梦游症时,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借着月光把公墓的碑文密密麻麻抄写在他的笔记本上,回来表情木讷地把本子交给我的母亲,然后睡下,醒来后一无所知。风吹拂坟头压着的火纸,哧啦声在黄昏将近的寂寥中显得更加清晰而辽远。我父亲没养鱼之前,我的胃总强烈渴望着肉食。我在七岁那年的清明节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每当有扫墓的人从我家门前的土路上走回鱼水村,我沿着土路走向公墓就会找到芹菜肉馅的饺子。各家的饺子不同,有的白白胖胖,有的干瘪小巧,有的一口咬下去只有芹菜。有时候我懒了不想绕过坟包,就直接走上去,一步跨过压在坟头的火纸。公墓很大,如果走得慢了,水饺就会进了野狗的肚子。那些脏兮兮的野狗伸长脖子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寻觅美食,竖立的狗毛被风吹出瑟瑟的声响。
从我家出去,走上土路,走过大坝,再走一段土路就到达七〇一矿。矿坑像一只巨大的鱼眼睛,永久地睁着。七〇一矿底下能挖出松绿色的金伯利岩石,岩石里就有我父亲说过的最坚硬的石头——金刚石。我父亲说他曾经拥有过一块鸟蛋大小的透明原生金刚石,足有一百多克拉,摸上去能感觉到纯正的滞涩感。我父亲还说,没有那块金刚石,就不会有我。
1992年麦子成熟时,我姑姑沿着鱼水村那条尘土飞扬的路把刚出生的我抱回她的家里。我的性别从一出生就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神婆说我身上有浓烈的戾气,外户的糠菜才能将它磨掉。一年以后,我姑姑又沿着那条土路把我抱了回来。
我长到七岁,开始了对未知世界的想象,任何解释不通的事情都在暴雨的夜晚被湿淋淋地拎出来,一遍一遍在我二姐挂起的花布上演绎。麦子成熟后,经常会有几天几夜的暴雨。暴雨来的时候,听不见人的声音,只有雨点与雨点碰撞,风吹树枝与瓦片、闪电轰鸣的交响。那时我大姐已经嫁给邻村的小石匠,暴雨前风和日丽的一天,我父亲搬出一张小铁床放在东屋里,告诉我我以后要跟二姐睡在一个屋里。晚上我二姐脱光衣服,在我面前赤条条地晃来晃去,她的身体白得发亮、线条柔美,我产生强烈的羞愧和自卑。她在两张床之间挂起一块花布,通风窗里刮进来的风吹得花布飘飘摇摇,闪电一次又一次驱赶屋内的黑暗。我二姐每个夜晚都在花布那边磨牙,雷声越响,她磨得越欢快。
乡村的夜晚宁静安详,灯灭以后,有月亮的时候是月光,没月亮的时候是纯粹的黑暗,那为我漫无边际的想象和说不明白的恐惧提供了最理想的环境。我记忆里的夜晚总是来临得很早,我先睡着,然后我二姐睡着,我二姐磨牙,我再醒来,我意识到这个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是醒着的时候无比恐惧。我一动不动地缩在毛毯下面,想我的床底下会出现什么,直到热出一身汗。我越想睡着越不能入睡,我想起冯家哥死去的祖母,她的肚子鼓胀,像一个朝天的鱼肚子。我二姐告诉我地球是圆的,从我家南边的土路一直向南跑,就会从我家北边的栗子林里回来,我那时琢磨过七〇一矿什么时候会钻到地球那边。
鱼水村的西侧是冯家哥的家,那六幢结实的小楼外侧攀满严严实实的爬山虎。我那时经常无比羡慕地跟着冯家哥攀登台阶到达501他们家。冯家哥住在顶层,他家有间小阁楼,冯家哥的妈妈长期待在阁楼里,我不常见到她。
阁楼旁边的楼梯口有一个大窗户,那个狭小的空间占据俯视鱼水村的制高点:初升的朝阳包裹鱼水村,村子北边的鱼水水库里盛满刚刚融化的翠玉,拦河坝在婆娑的杨树叶子中隐没;水从坝上俯冲而下,汇聚到鱼水河,鱼水河从村子西北边绕到六幢小楼前面,再从村子东南方流去;村子东面的七〇一矿在冰凉的太阳里留下一个黑影。
我母亲白桂枝不只一次提到,我家也曾在那幢漂亮的楼上住。贫穷的日子里,我千百次做梦携带大坝边上我家破院子的家具,走上九十九级台阶,打开一扇发光的门,那就是我的新家,我们就住在冯家哥对门。我父亲养锦鲤以后,我们家能经常吃到肉了,我觉得我父亲有钱了。我问我父亲金良生:
“我们为什么不到楼房上去住?”金良生叼着烟卷,他正在皱着眉头杀鸡,他一皱眉头就一个眉毛高、一个眉毛低。我大姐、姐夫还有他们的儿子李响到我家来了,上次李响来我家,我父亲杀了一条鲤鱼。
这次金良生拔了拔鸡脖子上的毛,横着锯了两下就割开鸡脖子上的血管。鸡拖着脖子在我家院子里扑腾翅膀转圈。金良生端着一碗鸡血说:
“滚一边去!”
我想告诉他他脸上有一个鸡血泡泡,我没有说,我听话地滚一边去了。
我问我母亲白桂枝:
“我们住过楼房吗?”
我母亲白桂枝对我父亲说:
“你给她讲讲我们住过的楼房!”
我父亲叼着我姐夫给他点的烟,他正在往盆里的鸡身上浇沸水,热气把他和我姐夫包在里面。我父亲嘴里呜呜说着什么,没有理她。我母亲指着墙角那个破旧的马桶说:
“看见了吗?我以前就坐在上面拉屎。”我还是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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