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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新城(1893—1960),学者、出版家、辞书编纂家。
理想的幻灭
我從事教育著述生活的最初理想,是要创立一种以劳力自活而与学者共同工作互相砥砺的私人学院,打算以长期的时间完成此种理想。可是经过三年,不独这理想未曾完成,即研究工作久悬为的之《近代中国教育通史》及《专史》亦未完成,其原因一部分是由于时局的影响,一部分是由于一位朋友的情谊。
民国十四年至十七年之三四年间,中国政局变动最剧,对于出版业之影响最大。我虽然得出版家的帮助,使我在战乱频仍中能安心工作,但以政局不定,教育经费受影响,教育界之购买力极弱,为欲以劳力自活,不得不多费时间于生活的工作;同时为着“教育家”的虚名,各地教育者之来访者甚多,又为接谈而费去的时间不少;再加史料整理之不易,教育刊物编辑者之索稿,又费去许多时间;所以三年之中竟不能完成《近代中国教育通史》及《专史》的工作。而以时局不靖,购买力薄弱,书籍销路不大,经济不甚充裕,不能多约同志及青年共同工作。即原有的诸人,亦于十六年五月起而有点近于职业的性质,不能尽如原来的理想。这种种我常感不满,本拟时局平静经济有相当基础之后,逐渐改正,使之近于理想,但为着一位朋友的情谊,终于完全把理想放弃。
这位朋友我不说,读者一定知道是陆费伯鸿先生。
他与我自十一年秋在吴淞中国公学偶然晤谈而后,便因“一见如故”之第一印象而立即发生很好的友情。就一般情形讲,我为湘西人,他为浙江人,以民族性讲似不易做朋友,但他生于汉中,长于南昌,自幼即受地理上之影响,其生活习惯已异于一般浙人;而在体质上为神经质兼多血质,故爽直而富感情,处事有决断有毅力。其体质与习性很与我这湘西人的刚爽脾胃相合。所以“一见如故”而后,友情便继续的滋长。就人情上讲,他对我之所求,如与我的夙志及能力相去不太远,我自不能不为友谊而牺牲理想。
中华书局初创时,由范静生(源濂)先生任编辑所长,民国四年范出任教育总长,由戴懋哉(克敦)先生继任,但戴以年迈,久欲退休,十三年戴逝世,由伯鸿兼任。他自十一年在吴淞与我相识之后,便有意约我入局任职。十二年一月我欲去南京时,彼欲约我入公司,我因要从事学问而未允。十四年六月由四川返宁,在沪相见,在他人以为成都的喜剧于我有损,他则谓为是我最难得的宝贵教训,而再约我入公司任事,我以欲实现我的理想又未允。十六年四月至沪,他曾提及入公司之事,我又不允。他以有决断,有毅力,看定一事或一人必欲设法达目的;我虽几次不允其请,他对于我入公司任职之意念始终未消;而我们的友谊又日深一日,就他平日“为而不有”的治事精神讲,他本愿意成人之美,就他对公司的“求人”讲,他更愿助我,使我在外面多有历练,以免进公司后发生问题。所以在那种“干戈扰攘”之秋,对我总是尽量相助。十六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时局已渐上轨道,十七年中国统一而后,时局更渐平静,且戴君已逝世,编辑所长职务虚悬无人,本想约我入局;但以我的个性很强,我的理想未经实验,即再提亦未见能允许,故不明说,而只在事业上帮助我,使我们的友谊日增。但同时又恐我有他种机会而他适——河南一师及师大聘我不去,他均知之——不易再返,于是于十七年三月三十日寄我一封很恳切的长函,约我主编《辞海》。那时我的近代中国教育史编纂工作,只完成一部《留学史》与《教育思想史》,《通史》及《专史》只有材料而未执笔,且《简明文艺辞典》及《人名辞典》正在开始,本不欲接受《辞海》工作,但感于他的友谊及他对公司的热诚——《辞海》于民国四年由徐鹤仙(元诰)先生开始,时作时辍,十余年只成初稿数十万言,他急欲完成,而苦无适当之人。经过数日之苦思,终于四月五日复允之,但保留研究工作之继续。经过几度函商,我并于二十三日应彼之约去沪详商,晤谈数日,他欲我将未完之两部辞典稿并入《辞海》,以便专心于《辞海》工作,我允之;我要求除主持编辑事务及校阅稿件外仍须继续研究工作,他亦允之。卒于二十六日签订契约。当日我们同去吴淞游览,在途中他正式提出编辑所长之事,我仍以将来再说答之。但十七年秋,我迁杭州后,他去杭数次,每去必旧事重提,十八年夏杭州开西湖博览会,我们一度共事——他任博览会宣传处长,我任副处长,实际上他在博览会期三月余中不过去杭数次,实系挂名,一切事务,均由我处理——更经多次长谈,我终于十九年一月一日至沪任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不独我的学院理想未实现,即职业亦经改变。
快乐的园地
我于十四年秋由南京近北门桥街市的莲花桥迁至近鼓楼的何家花园。这花园占地五亩余,除两个池塘几株古树而外,花木很多;虽然荒芜一点,但其本质仍不失其为花园。花园之北端为一排不相连系之房屋三座,中间为何氏家祠,东为四开间之平屋,西为三间河厅,再西为园主的住所,其前门即属大街。园中并有三开间的独立平房一座。离南端围墙十数丈,墙外即暨南学校所在的薛家巷,园西邻暨南学校,园北则邻百数亩地之空坪。我的寓所即在西北角上之四开间平屋。而十五年李儒勉来居河厅,余家菊来居独立平屋——十六年春余去沪,该屋空租,李返赣,由刘范猷继租——故全园虽有三户,但均为旧友,实际无异一家。
南京在那时本属富有乡村味的城市,而何家花园的环境,更为著述的理想境地。地方空旷,树木参天,空气之清新,自不待言;远离街市,不闻车马之声,寂静更属难得。而四季的鸟语花香,鱼跃犬吠,更富乡村味而足以陶情怡性。至于生活之低廉——我的寓所租金最初不过十二元,十七年亦只二十元——交通之便利——上海各报当月下午五时即到——尤其余事。
十四十五两年,虽然干戈扰攘,但战事未及南京,故生活颇为安定。而南京有东南及金陵两大学及若干中学,教育界、学术界朋友甚多。我的寓所比较空旷而有花木,朋友之过往者亦多——其時往来最多者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宗白华、方东美、杨效春、黄仲苏及徐悲鸿、赵叔愚诸人——至于暇时之结队出游,更属常事。我于著述而外并常以摄影自娱,故那时的生活,在物质、精神两方面都可称为最舒适、最理想的。
十四十五两年虽亦有许多过客相访,商谈教育问题,费去我一部分时间,但为数不多。自十六年四月國府定都南京而后,南京成为政治中心,各地人物差不多都集中于南京,故旧或闻名而来相访者日多,而湘军首先入城,随军而来者固多,因其时国府委员有谭延闿先生,军事委员会总务处长为雷峙岳先生,他们都是湖南军政界前辈,其旧属之闻风而来者自异寻常;再加以范猷原在湘军政界服务过,其在军政界中之旧交更多。因之我之座上客常满,而大半均属同乡。他们“来自田间”,对于时间观念本农家之习惯素不重视,一谈便数小时,我则常常陷于“迎拒皆非”的窘境:因为與人闲谈,则我的工作时间被牺牲,精神上感痛苦,不予招待,又要得罪人;而军政的人物,尤其有一面之雅的人是得罪不得的。至于借钱者之无力应付,以及酒食征逐之浪费,犹其小焉者。我在无可如何之中,便想迁居。但以书籍太多,迁徙不便,遂又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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