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是李斯,他所作的刻石文是传世的秦代文学的主要作品。秦代刑罚酷烈,李斯又是先秦法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亲自参与秦朝许多法令的制定和实施。由此而来,李斯刻石文与法家的关联,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一。刘勰《文心雕龙·封禅》称:“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泓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1]397刘勰以李斯撰写的泰山刻石文为例,把它定为“法家辞气,体乏泓润”,意谓这篇刻石文是法家辞气的载体,冷峻峭拔而缺少温润之气。这里虽然以泰山刻石为评论对象,实际上代表了刘勰对李斯所撰刻石文的总体看法。《文心雕龙·铭箴》篇又写道:“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矣。”[1]194这段话还是以泰山刻石文为评论对象,但是,所下的断语与《封禅》篇迥异。依照《封禅》篇的说法,这组刻石文体现的是法家辞气、缺乏温润之性。而依照《铭箴》篇的结论,秦朝虽然政治统治暴烈,这组刻石文却写得润泽温馨,与严酷的政治形成巨大的反差。刘勰本能地感觉到这组刻石文应当与秦代的以法为治、李斯的法家身份存在关联。但是,这组刻石文的辞气是否具有法家属性,刘勰未能准确地把握,因此,所给出的结论互相矛盾,无法圆通。那么,李斯撰写的刻石文是否与秦朝的以法为治、与李斯的法家身份存在关联,对于这个悬而未决的学案,有进行深入探讨的必要。如果这组刻石文与秦朝的法治、李斯的法家身份存在关联,从哪些方面体现出来?这也是不容回避的问题。
一、李斯刻石文结构模式的以六为纪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曾经多次外出巡游,所到之处往往刻石纪功。现存秦代刻石文七篇,大多出自李斯之手,其中六篇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峄山刻石文有徐铉重摹拓本,还见于宋章樵所辑《古文苑》卷一。对于秦代刻石及文字的流传情况,陆侃如、冯沅君二位先生有具体介绍。[2]132清人严可均所辑《全秦文》把七篇刻石文全都收录其中,并对个别作品有所辨析。他写道:“秦刻石三句为韵,唯琅邪台二句为韵,皆李斯之辞。”[3]122严可均注意到七篇刻石文在结构模式上的特点及差异。李斯撰写的刻石文流传下来的共七篇,其中六篇采用的是三句为韵的结构模式,也就是三句为一节,末句押尾韵。琅邪台刻石文属于例外,采用的是两句为韵的结构模式,也就是每两句为一节,末句押尾韵。李斯的七篇刻石文没有采用完全一致的结构模式,而是把三句一节的作品限定在六篇,剩馀一篇另作处理。他是把六作为表示极限的数字看待,否则,对刻石文不会采取这种处理方式,按常理而应该使七篇刻石文的结构模式保持一致。李斯所作的上述调遣透露出如下信息,六这个数字在李斯撰写的刻石文中具有特殊意义。
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秦刻石文共六篇,《史记·秦始皇本纪》首先著录的是泰山刻石文,司马贞称:“其词每三句为韵,凡十二韵。”[4]243泰山刻石文三十六句,绎山、之罘、之罘东观刻石也是三十六句。碣石刻石文现存二十七句,严可均称:“上脱九句,此颂三句为韵。”[3]122照此说法,碣石刻石文原本三十六句,后亡佚九句。李斯撰写的会稽刻石文采用的也是三句一节的结构模式,计二十四韵,七十二句。上述统计表明,李斯撰写的六篇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刻石文,有五篇是三十六句,一篇七十二句,句子的数量均能被六整除,或是六六相乘之积,或是六六相乘之积的二倍,都与六存在密切关联。李斯对这六篇刻石文句子数量所作的调遣再次表明,六这个数字在刻石文中具有特殊意义,渗透的是以六为纪的理念,即把六作为基本的计量单位。否则,如果不是精心地加以安排,六篇采用三句一节结构模式的刻石文,各篇句子的总数不会出现皆能被六整除的格局。琅邪台刻石文七十二句,两句为一节,句子总数亦能被六整除。
以上通过数量统计,发现七篇刻石文的句数遵循的是以六为纪的准则。不过,这种量化统计带有抽象性,它的结果是用枯燥的数字显示出来。如果进一步落实到各篇刻石文,按照以六为纪的方式划分作品的章次,是否能够实现形式结构系统与语义结构系统的协调一致?试以具体作品为例加以检验。
泰山刻石文是七篇作品的第二篇,作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文心雕龙》曾经反复提到它。泰山刻石文如下: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脩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静,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这篇刻石文共三十六句,按照六句一章进行划分,全文共六章,形成的是六乘六的结构模式。首章叙述秦统一天下之后的形势;第二章叙述秦始皇登临泰山,大臣歌功颂德;第三章叙述朝廷对天下的治理,成就斐然。从第四章开始,依次铺陈秦始皇本人的励精图治,由当下而延伸到未来。第四章赞扬秦始皇的夙兴夜寐,勤于政事,治国务本;第五章讲述天下秩序井然,男女顺理,大臣各奉其职。对于第六章的“昭隔内外”,裴骃集解引徐广说:“‘隔’,一作‘融’。”[4]244这里所说的“昭隔内外”,指的是加强宫廷管理,严格内外之别,也就是《国语·吴语》所说的“内政无出,外政无入。”韦昭注:“内政,妇职。外政,国事。”[5]623泰山刻石文最后一段将叙事的重点从外政国事转向宫廷内政,延伸到子孙后代,表达秦始皇的子孙后代传之万世、永为天子的愿望。泰山刻石文按照每章六句进行划分,全文按照时空顺序进行叙事,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各章作为相对独立的结构单元,均能实现形式结构系统与语义结构系统的有机统一。